善人(1 / 2)
善人
汪太太最不喜歡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稱穆鳳貞女士,也願意別人這樣叫她。
她的丈夫很有錢,她老實不客氣的花著;花完他的錢,而被人稱穆女士,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獨立的女子,並不專指著丈夫吃飯。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麼忙了,又搭著長的富泰,簡直忙得喘不過氣來。
不用提別的,就光拿上下汽車說,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
哪個集會沒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沒有她?
換個人,那麼兩條胖腿就夠累個半死的。
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獻給社會的;那兩條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設法帶到汽車裡去。
她永遠心疼著自己,可是更愛別人,她是為救世而來的。
穆女士還沒起床,丫環自由就進來回話。
她囑咐過自由們不止一次了:她沒起來,不準進來回話。
丫環就是丫環,叫她「自由」也沒用,天生來的不知好歹。
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燈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覺得自由還不如桌燈值錢,所以沒扔。
「自由,我囑咐你多少回了!」
穆女士看了看鍾,已經快九點了,她消了點氣,不為別的,是喜歡自己能一氣睡到九點,身體定然是不錯;她得為社會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長時間的休息。
「不是,太太,女士!」
自由想解釋一下。
「說,有什麼事!別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見女士。」
「哪個方先生?
方先生可多了,你還會說話呀!」
「老師方先生。」
「他又怎樣了?」
「他說他的太太死了!」
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難過。
「不用說,又是要錢!」
穆女士從枕頭底下扌莫出小皮夾來:「去,給他這二十,叫他快走;告訴明白,我在吃早飯以前不見人。」
自由拿著錢要走,又被主人叫住:
「叫博愛放好了洗澡水;回來你開這屋子的窗戶。
什麼都得我現告訴,真勞人得慌!大少爺呢?」
「上學了,女士。」
「連個kiss都沒給我,就走,好的,」穆女士連連的點頭,腮上的胖肉直動。
「大少爺說了,下學吃午飯再給您一個kiss。」
自由都懂得什麼叫kiss,ie和bath。
「快去,別廢話;這個勞人勁兒!」
自由輕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來:方先生家裡落了喪事,二少爺怎麼辦呢?
無緣無故的死哪門子人,又叫少爺得荒廢好幾天的學!穆女士是極注意子女們的教育的。
博愛敲門,「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著睡衣到浴室去。
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熱的清水。
凸花的玻璃,白磁磚的牆,圈著一些熱氣與香水味。
一麵大鏡子,幾塊大白毛巾;胰子盒,浴鹽瓶,都擦得放著光。
她覺得痛快了點。
把白胖腿放在水裡,她楞了一會兒;水給皮膚的那點刺激使她在舒適之中有點茫然。
她想起點久已忘了的事。
坐在盆中,她看著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顯著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
用一點水,她輕輕的洗脖子;洗了兩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體是多麼苗條,好看!她仿佛不認識了自己。
想到丈夫,兒女,都顯著不大清楚,他們似乎是些生人。
她撩起許多水來,用力的洗,眼看著皮膚紅起來。
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
她不隻是太太,母親;她是大家的母親,一切女同胞的導師。
她在外國讀過書,知道世界大勢,她的天職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來,她提倡沐浴,到處宣傳:「沒有澡盆,不算家庭!」
有什麼結果?
人類的愚蠢,把舌頭說掉了,他們也不了解!扌莫著她的胖腿,她想應當灰心,任憑世界變成個狗窩,沒澡盆,沒衛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犧牲就得犧牲到底。
她喊自由:
「窗戶開五分鍾就得!」
「已經都關好了,女士!」
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臥室。
五分鍾的工夫屋內已然完全換了新鮮空氣。
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
院內的空氣太涼,屋裡開了五分鍾的窗子就滿夠她呼吸用的了。
先彎下月要,她得意她的手還夠得著腳尖,腿雖然彎著許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腳尖。
俯仰了三次,她然後直立著餵了她的肺五六次。
她馬上覺出全身的血換了顏色,鮮紅,和朝陽一樣的熱、艷。
「自由,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