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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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神

清明已過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開齊了嗎?

今年的節氣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們還很弱;蜂兒可是一出世就那麼挺拔,好像世界確是甜蜜可喜的。

天上隻有三四塊不大也不笨重的白雲,燕兒們給白雲上釘小黑丁字玩呢。

沒有什麼風,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轉擺,像逗弄著四外的綠意。

田中的晴綠輕輕地上了小山,因為嬌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綠色越淺了些;山頂上還是些黃多於綠的紋縷呢。

山月要中的樹,就是不綠的也顯出柔嫩來,山後的藍天也是暖和的,不然,雁們為何唱著向那邊排著隊去呢?

石凹藏著些怪害羞的三月蘭,葉兒還趕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隻能閉著眼吸取,省得勞神去找香氣的來源,你看,連去年的落葉都怪好聞的。

那邊有幾隻小白山羊,叫的聲兒恰巧使欣喜不至過度,因為有些悲意。

偶爾走過一隻來,沒長犄角就留下須的小動物,向一塊大石發了會兒楞,又顛顛著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曬太陽,一點思念也沒有,可是自然而然的從心中滴下些詩的珠子,滴在月匈中的綠海上,沒有聲響,隻有些波紋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終也沒成功一整句。

一個詩的宇宙裡,連我自己好似隻是詩的什麼地方的一個小符號。

越曬越輕鬆,我體會出蝶翅的怎樣的歡欣。

我摟著膝,和柳枝同一律動前後左右的微動,柳枝上每一黃綠的小葉都是聽著春聲的小耳勺兒。

有時看看天空,啊,謝謝那塊白雲,它的邊上還有個小燕呢,小得已經快和藍天化在一處了,像萬頃藍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靈像要往那兒飛似的。

遠處山坡的小道,像地圖上綠的省分裡一條黃線。

往下看,一大片麥田,地勢越來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邊流動呢,直到一片暗綠的鬆樹把它截住,很希望鬆林那邊是個海灣。

及至我立起來,往更高處走了幾步,看看,不是;那邊是些看不甚清的樹,樹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陣小風吹來極細的一聲雞叫。

春晴的遠處雞聲有些悲慘,使我不曉得眼前一切是真還是虛,它是夢與真實中間的一道用聲音作的金線;我頓時似乎看見了個血紅的雞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兒,有隻——希望是雪白的——公雞。

我又坐下了;不,隨便的躺下了。

眼留著個小縫收取天上的藍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時也往下落著光暖的藍點,落在我那離心不遠的眼睛上。

不大一會兒,我便閉上了眼,看著心內的晴空與笑意。

我沒睡去,我知道已離夢境不遠,但是還聽得清清楚楚小鳥的相喚與輕歌。

說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時候,我才看見那塊地方——不曉得一定是哪裡,可是在入夢以前它老是那個樣兒浮在眼前。

就管它叫作夢的前方吧。

這塊地方並沒有多大,沒有山,沒有海。

像一個花園,可又沒有清楚的界限。

差不多是個不甚規則的三角,三個尖端浸在流動的黑暗裡。

一角上——我永遠先看見它——是一片金黃與大紅的花,密密層層的;沒有陽光,一片紅黃的後麵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紅黃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畫著紅牡丹,深厚得至於使美中有一點點恐怖。

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紅黃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點;況且沒有陽光,彩色不飛入空中,而完全貼染在地上。

我老先看見這塊,一看見它,其餘的便不看也會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見香山,準知道碧雲寺在哪兒藏著呢。

其餘的兩角,左邊是一個斜長的土坡,滿蓋著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銀色而顯出點詩的靈空;但是我不記得在哪兒有個小月亮。

無論怎樣,我也不厭惡它。

不,我愛這個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輕的母親穿著暗紫長袍。

右邊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處小草房,門前有一架細蔓的月季,滿開著單純的花,全是淺粉的。

設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轉,灰紫、紅黃、淺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時節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雙艷的結束。

三角的中間是一片綠草,深綠、軟厚、微濕;每一短葉都向上挺著,似乎是聽著遠處的雨聲。

沒有一點風,沒有一個飛動的小蟲;一個鬼艷的小世界,活著的隻有顏色。

在真實的經驗中,我沒見過這麼個境界。

可是它永遠存在,在我的夢前。

英格蘭的深綠,蘇格蘭的紫草小山,德國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們,但是誰準知道呢。

從赤道附近的濃艷中減去陽光,也有點像它,但是它又沒有虹樣的蛇與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認識它。

我看見它多少多少次了。

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對畫屏。

可是我沒到那個小房裡去過。

我不是被那些顏色吸引得不動一動,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的走入另種色彩的夢境。

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連姓名都曉得,隻是沒細細談過心。

我不曉得它的中心是什麼顏色的,是含著一點什麼神秘的音樂——真希望有點響動!

這次我決定了去探險。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許因為怕聽我自己的足音?

月季花對於我是有些端陽前後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兒貼著張深黃紙,印著個朱紅的判官,在兩束香艾的中間。

沒有。

隻在我心中聽見了聲「櫻桃」的吆喝。

這個地方是太靜了。

小房子的門閉著,窗上門上都擋著牙白的簾兒,並沒有花影,因為陽光不足。

裡邊什麼動靜也沒有,好像它是寂寞的發源地。

輕輕地推開門,靜寂與整潔雙雙地歡迎我進去,是歡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麵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沒用上過於強烈的字。

一大間,用幔帳截成一大一小的兩間。

幔帳也是牙白的,上麵繡著些小蝴蝶。

外間隻有一條長案,一個小橢圓桌兒,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沒有油飾過。

椅上的小墊是淺綠的,桌上有幾本書。

案上有一盆小鬆,兩方古銅鏡,鏽色比小鬆淺些。

內間有一個小床,罩著一塊快垂到地上的綠毯。

床首懸著一個小籃,有些快乾的茉莉花。

地上鋪著一塊長方的蒲墊,墊的旁邊放著一雙繡白花的小綠拖鞋。

我的心跳起來了!我決不是入了復雜而光燦的詩境;平淡樸美是此處的音調,也不是幻景,因為我認識那隻繡著白花的小綠拖鞋。

愛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樣平凡。

可是平凡的人們偏愛在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那麼,想必是世界上多數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有的趣味吧。

沒有像那一回那麼美的了。

我說「那一回」,因為在那一天那一會兒的一切都是美的。

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開成一個大粉白的雪球;沿牆的細竹剛拔出新筍;天上一片嬌晴;她的父母都沒在家;大白貓在花下酣睡。

聽見我來了,她像燕兒似的從簾下飛出來;沒顧得換鞋,腳下一雙小綠拖鞋像兩片嫩綠的葉兒。

她喜歡得像清早的陽光,腮上的兩片蘋果比往常紅著許多倍,似乎有兩顆香紅的心在臉上開了兩個小井,溢著紅潤的胭脂泉。

那時她還梳著長黑辮。

她父母在家的時候,她隻能隔著窗兒望我一望,或是設法在我走去的時節,和我笑一笑。

這一次,她就像一個小貓遇上了個好玩的伴兒;我一向不曉得她「能」這樣的活潑。

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

我們都才十七歲。

我們都沒說什麼,可是四隻眼彼此告訴我們是欣喜到萬分。

我最愛看她家壁上那張工筆百鳥朝鳳;這次,我的眼勻不出工夫來。

我看著那雙小綠拖鞋;她往後收了收腳,連耳根兒都有點紅了;可是仍然笑著。

我想問她的功課,沒問;想問新生的小貓有全白的沒有,沒問;心中的問題多了,隻是口被一種什麼力量給封起來,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為看見她的白潤的脖兒直微微地動,似乎要將些不相乾的言語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說的又不好意思說。

她在臨窗的一個小紅木凳上坐著,海棠花影在她半個臉上微動。

有時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進來。

及至看清了沒人,她臉上的花影都被歡悅給浸漬得紅艷了。

她的兩手交換著輕輕地扌莫小凳的沿,顯著不耐煩,可是歡喜的不耐煩。

最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極不願意而又不得不說地說,「走吧!」

我自己已忘了自己,隻看見,不是聽見,兩個什麼字由她的口中出來?

可是在心的深處猜對那兩個字的意思,因為我也有點那樣的關切。

我的心不願動,我的腦知道非走不可。

我的眼盯住了她的。

她要低頭,還沒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來,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著我的眼。

直到不約而同地垂下頭去,又不約而同地抬起來,又那麼看。

心似乎已碰著心。

我走,極慢的,她送我到簾外,眼上蒙了一層露水。

我走到二門,回了回頭,她已趕到海棠花下。

我像一個羽毛似的飄盪出去。

以後,再沒有這種機會。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並不使人十分悲傷的喪事。

在燈光下我和她說了兩句話。

她穿著一身孝衣。

手放在月匈前,擺弄著孝衣的扣帶。

站得離我很近,幾乎能彼此聽得見臉上熱力的激射,像雨後的禾穀那樣帶著聲兒生長。

可是,隻說了兩句極沒有意思的話——口與舌的一些動作:我們的心並沒管它們。

我們都二十二歲了,可是五四運動還沒降生呢。

男女的交際還不是普通的事。

我畢業後便作了小學的校長,平生最大的光榮,因為她給了我一封賀信。

信箋的末尾——印著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

我也就沒敢寫回信。

可是我好像心中燃著一束火把,無所不盡其極地整頓學校。

我拿辦好了學校作給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夢中給我鼓著得勝的掌——那一對連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

許多許多無意識而有力量的阻礙,像個專以力氣自雄的惡虎,站在我們中間。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係在心上的耳朵始終沒聽到她的定婚消息。

還有件比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個平民學校的校長,她擔任著一點功課。

我隻希望能時時見到她,不求別的。

她呢,她知道怎麼躲避我——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

她失去了十七八歲時的天真與活潑,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嚴與神秘。

又過了二年,我上了南洋。

到她家辭行的那天,她恰巧沒在家。

在外國的幾年中,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

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

間接的探問,又不好意思。

隻好在夢裡相會了。

說也奇怪,我在夢中的女性永遠是「她」。

夢境的不同使我有時悲泣,有時狂喜;戀的幻境裡也自有一種味道。

她,在我的心中,還是十七歲時的樣子: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著一點媚意。

身量不高,處處都那麼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

那一條長黑的發辮,造成最動心的一個背影。

我也記得她梳起頭來的樣兒,但是我總夢見那帶辮的背影。

回國後,自然先探聽她的一切。

一切消息都像謠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這種刺心的消息,也沒減少我的熱情;不,我反倒更想見她,更想幫助她。

我到她家去。

已不在那裡住,我隻由牆外看見那株海棠樹的一部分。

房子早已賣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

她已剪了發,向後梳攏著,在項部有個大綠梳子。

穿著一件粉紅長袍,袖子僅到肘部,那雙臂,已不是那麼活軟的了。

臉上的粉很厚,腦門和眼角都有些褶子。

可是她還笑得很好看,雖然一點活潑的氣象也沒有了。

設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隻像個產後的病婦。

她始終沒正眼看我一次,雖然臉上並沒有羞愧的樣子,她也說也笑,隻是心沒在話與笑中,好像完全應酬我。

我試著探問她些問題與經濟狀況,她不大願意回答。

她點著一支香煙,煙很靈通地從鼻孔出來,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著頭看煙的升降變化,極無聊而又顯著剛強。

我的眼濕了,她不會看不見我的淚,可是她沒有任何表示。

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輕輕地向後按頭發,似乎她隻是為它們活著呢。

提到家中的人,她什麼也沒告訴我。

我隻好走吧。

臨出來的時候,我把住址告訴給她——深願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點事。

她似乎根本沒往心裡聽,一笑,眼看看別處,沒有往外送我的意思。

她以為我是出去了,其實我是立在門口沒動,這麼著,她一回頭,我們對了眼光。

隻是那麼一擦似的她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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