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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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李

愛情不是他們兄弟倆這檔子事的中心,可是我得由這兒說起。

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哥比弟弟大著五歲。

倆人都是我的同學,雖然白李一入中學,黑李和我就畢業了。

黑李是我的好友;因為常到他家去,所以對白李的事兒我也略知一二。

五年是個長距離,在這個時代。

這哥兒倆的不同正如他們的外號——黑,白。

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現代的。

他們倆並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對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

黑李並不黑;隻是在左眉上有個大黑痣。

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沒有那麼個記號,所以是「白李」;這在給他們送外號的中學生們看,是很邏輯的。

其實他倆的臉都很白,而且長得極相似。

他倆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說不清到底該愛誰,又不肯說誰也不愛。

於是大家替他們弟兄捏著把汗。

明知他倆不肯吵架,可是愛情這玩藝是不講交情的。

可是,黑李讓了。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個初夏的晚間,落著點小雨,我去找他閒談,他獨自在屋裡坐著呢,麵前擺著四個紅魚細磁茶碗。

我們倆是用不著客氣的,我坐下吸煙,他擺弄那四個碗。

轉轉這個,轉轉那個,把紅魚要一點不差的朝著他。

擺好,身子往後仰一仰,像畫家設完一層色那麼退後看看。

然後,又逐一的轉開,把另一麵的魚們擺齊。

又往後仰身端詳了一番,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愛弄這些小把戲。

對什麼也不精通,可是什麼也愛動一動。

他並不假充行家,隻信這可以養性。

不錯,他確是個好脾性的人。

有點小玩藝,比如粘補舊書等等,他就平安的銷磨半日。

叫了我一聲,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讓給老四了,」按著大排行,白李是四爺,他們的伯父屋中還有弟兄呢。

「不能因為個女子失了兄弟們的和氣。」

「所以你不是現代人,」我打著哈哈說。

「不是;老狗熊學不會新玩藝了。

三角戀愛,不得勁兒。

我和她說了,不管她是愛誰,我從此不再和她來往。

覺得很痛快!」

「沒看見過這麼講戀愛的。」

「你沒看見過?

我還不講了呢。

乾她的去,反正別和老四鬧翻了。

將來咱倆要來這麼一出的話,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讓了。」

「於是天下就太平了?」

我們笑開了。

過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來了。

我會看,每逢他的腦門發暗,必定是有心事。

每逢有心事,我倆必喝上半斤蓮花白。

我趕緊把酒預備好,因為他的腦門不大亮嗎。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點哆嗦。

這個人的心裡存不住事。

遇上點事,他極想鎮定,可是臉上還泄露出來。

他太厚道。

「我剛從她那兒來,」他笑著,笑得無聊;可還是真的笑,因為要對個好友道出月匈中的悶氣。

這個人若沒有好朋友,是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並不催促他;我倆說話用不著忙,感情都在話中間那些空子裡流露出來呢。

彼此對看著,一齊微笑,神氣和默默中的領悟,都比言語更有分量。

要不怎麼白李一見我倆喝酒就叫我們「一對糟蛋」呢。

「老四跟我好鬧了一場,」他說,我明白這個「好」字——第一他不願說兄弟間吵了架,第二不願隻說弟弟不對,即使弟弟真是不對。

這個字帶出不願說而又不能不說的曲折。

「因為她。

我不好,太不明白女子心理。

那天不是告訴你,我讓了嗎?

我是居心無愧之好,她可出了花樣。

她以為我是特意羞辱她。

你說對了,我不是現代人,我把戀愛看成該怎樣就怎樣的事,敢情人家女子願意『大家』在後麵追隨著。

她恨上了我。

這麼報復一下——我放棄了她,她斷絕了老四。

老四當然跟我鬧了。

所以今天又找她去,請罪。

她罵我一頓,出出氣,或者還能和老四言歸於好。

我這麼希望。

哼,她沒罵我。

她還叫我和老四都作她的朋友。

這個,我不能乾,我並沒這麼明對她講,我上這兒跟你說說。

我不乾,她自然也不再理老四。

老四就得再跟我鬧。」

「沒辦法!」

我替他補上這一小句。

過了一會兒,「我找老四一趟,解釋一下?」

「也好。」

他端著酒盅楞了會兒,「也許沒用。

反正我不再和她來往。

老四再跟我鬧呢,我不言語就是了。」

我們倆又談了些別的,他說這幾天正研究宗教。

我知道他的讀書全憑興之所至,我決不會因為談到宗教而想他有點厭世,或是精神上有什麼大的變動。

哥哥走後,弟弟來了。

白李不常上我這兒來,這大概是有事。

他在大學還沒畢業,可是看起來比黑李精明著許多。

他這個人,叫你一看,你就覺得他應當到處作領袖。

每一句話,他不是領導著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綁在斷頭台上。

他沒有客氣話,和他哥哥正相反。

我對他也不便太客氣了,省得他說我是「糟蛋」。

「老二當然來過了?」

他問;黑李是大排行行二。

「也當然跟你談到我們的事?」

我自然不便急於回答,因為有兩個「當然」在這裡。

果然,沒等我回答,他說了下去:「你知道,我是借題發揮?」

我不知道。

「你以為我真要那個女玩藝?」

他笑了,笑得和他哥哥一樣,隻是黑李的笑向來不帶著這不屑於對我笑的勁兒。

「我專為和老二搗亂,才和她來往;不然,誰有工夫招呼她?

男與女的關係,從根兒上說,還不是獸欲的關聯?

為這個,我何必非她不行?

老二以為這個關係應當叫作神聖的,所以他鄭重的向她磕頭,及至磕了一鼻子灰,又以為我也應當去磕,對不起,我沒那個癮!」

他哈哈的笑起來。

我沒笑,也不敢插嘴。

我很留心聽他的話,更注意看他的臉。

臉上處處像他哥哥,可是那股神氣又完全不像他的哥哥。

這個,使我忽而覺得是和一個頂熟識的人說話,忽而又像和個生人對坐著。

我有點不舒坦——看著個熟識的麵貌,而找不到那點看慣了的神氣。

「你看,我不磕頭;得機會就口勿她一下。

她喜歡這個,至少比受幾個頭更過癮。

不過,這不是正筆。

正文是這個,你想我應當老和二爺在一塊兒嗎?」

我當時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

「我有我的前途,我的計劃;他有他的。

頂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麼計劃?」

我好容易想起這麼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計劃,先不告訴你。

得先分家,以後你就明白我的計劃了。」

「因為要分居,所以和老二吵;借題發揮?」

我覺得自己很聰明似的。

他笑著點了頭;沒說什麼,好像準知道我還有一句呢。

我確是有一句:「為什麼不明說,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嗎?

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說,我不行。

我一說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淚。

然後,又是那一套——母親去世的時候,說什麼來著?

不是說咱倆老得和美嗎?

他必定說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著似的。

還有一層,一聽說分家,他管保不肯,而願把家產都給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當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別人的舉止,老假裝他明白我,其實他是個時代落伍者。

這個時代是我的,用不著他來操心管我。」

他的臉上忽然的很嚴肅了。

看著他的臉,我心中慢慢的起了變化——白李不僅是看不起「倆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確是要樹立住自己。

我也明白過來,他要是和黑李慢慢的商量,必定要費許多動感情的話,要講許多弟兄間的情義,即使他不講,黑李總要講的。

與其這樣,還不如吵,省得拖泥帶水;他要一刀兩斷,各自奔前程。

再說,慢慢的商議,老二決不肯乾脆的答應。

老四先吵嚷出來,老二若還不乾,便是顯著要霸占弟弟的財產了。

猜到這裡,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對老二去說?」

「一點不錯。

省得再吵。」

他又笑了。

「不願叫老二太難堪了,究竟是弟兄。」

似乎他很不喜歡說這末後的兩個字——弟兄。

我答應了給他辦。

「把話說得越堅決越好。

二十年內,我倆不能作弟兄。」

他停了一會兒,嘴角上擠出點笑來。

「也給老二想了,頂好趕快結婚,生個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

二十年後,我當然也落伍了,那時候,假如還活著的話,好回家作叔叔。

不過,告訴他,講戀愛的時候要多口勿,少磕頭,要死追,別死跪著。」

他立起來,又想了想,「謝謝你呀」。

他叫我明明的覺出來,這一句是特意為我說的,他並不負要說的責任。

為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

天天他給我預備好蓮花白。

吃完喝完說完,無結果而散。

至少有半個月的工夫是這樣。

我說的,他都明白,而且願意老四去闖練闖練。

可是臨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計劃?

計劃?」

他走過來,走過去,這麼念道。

眉上的黑痣夾陷在腦門的皺紋裡,看著好似縮小了些。

「什麼計劃呢?

你問問他,問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說,」我已經這麼回答過五十多次了。

「不說便是有危險性!我隻有這麼一個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

從前他不這樣,就是近來才和我吵。

大概還是為那個女的!勸我結婚?

沒結婚就鬧成這樣,還結婚!什麼計劃呢?

真!分家?

他愛要什麼拿什麼好了。

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雖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張。

什麼計劃呢?

他要怎樣就怎樣好了,何必分家……」

這樣來回磨,一磨就是一點多鍾。

他的小玩藝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課,打卦,測字,研究宗教……什麼也沒能幫助他推測出老四的計劃,隻添了不少的小恐怖。

這可並不是說,他顯著怎樣的慌張。

不,他依舊是那麼婆婆慢慢的。

他的舉止動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無論心中怎樣著急,他的動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當作玩藝兒似的逗弄著。

我說老四的計劃是指著將來的事業而言,不是現在有什麼具體的辦法。

他搖頭。

就這麼耽延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點理,「老四也不催我,顯然他說的是長久之計,不是馬上要乾什麼。」

他還是搖頭。

時間越長,他的故事越多。

有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看見他進了禮拜堂。

也許是看朋友,我想。

在外麵等了他一會兒。

他沒出來。

不便再等了,我一邊走一邊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戀,弟兄不和,或者還有別的。

隻就我知道的這兩件事說,大概他已經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動作仿佛是拿生命當作小玩藝,那正是因他對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慮。

茶碗上的花紋擺不齊都覺得不舒服。

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擺好,擺得使良心上舒服。

上禮拜堂去禱告,為是堅定良心。

良心是古聖先賢給他製備好了的,可是他又不願將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筆抹殺。

結果,他「想」怎樣,老不如「已是」怎樣來得現成,他不知怎樣才好。

他大概是真愛她,可是為弟弟不能不放棄她,而且失戀是說不出口的。

他常對我說,「咱們也坐一回飛機」。

說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笑呢。

過了晌午,我去找他。

按說一見麵就得談老四,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都是這樣。

這次他變了花樣,眼睛很亮,臉上有點極靜適的笑意,好像是又買著一冊善本的舊書。

「看見你了,」我先發了言。

他點了點頭,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麼老事情被他頭次遇上,他總是說這句。

對他講個鬧鬼的笑話,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辯論鬼的有無,他信那個故事,「說不定世上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

據他看,什麼事都是可能的。

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沒有什麼精到的見解。

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該用腦子的時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樣的,」他說,「總是勸人為別人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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