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1 / 2)
月牙兒
一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鈎兒淺金。
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
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著。
它喚醒了我的記憶,像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帶著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著寒氣。
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著我的淚。
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著短紅棉襖的小姑娘。
戴著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麵印著小小的花,我記得。
我倚著那間小屋的門垛,看著月牙兒。
屋裡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台階上看著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
我曉得屋裡的慘淒,因為大家說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
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
什麼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
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麵上蒙了塊白布。
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
屋裡隻是那麼點點地方,都被爸占了去。
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為不斷地撕扯襟邊上的白絲兒。
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麼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裡,到處都是縫子。
然後,五六個人把他抬了走。
媽和我在後邊哭。
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
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著他。
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裡,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著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三
媽和我還穿著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
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
媽拿著很薄很薄的一摞兒紙。
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背我一程,到城門上還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
什麼都是涼的,隻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舍不得吃,用它們熱我的手。
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
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麼遠,或者是因為那天人多;這次隻是我們娘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麼都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
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著。
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著墳頭兒去哭。
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著手裡那幾個栗子。
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卷成一兩個旋兒,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的。
媽媽又哭起來。
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為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
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
媽媽哭得更慟了。
她把我摟在懷裡。
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隻有我們娘兒倆。
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著淚,扯起我就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擺到土崗底下。
媽媽嘆了口氣。
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
四外漆黑,沒有聲音,隻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
我乏了,媽媽抱起我來。
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隻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四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
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飯;因為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
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裡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
我們的鍋有時乾淨得像個體麵的寡婦。
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麵鏡子。
隻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
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鋪。
我拿著這麵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鋪是老早就上門的。
我怕當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台。
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
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麼高。
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當當!」
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著,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
可是這一次,當鋪不要這麵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
我懂得什麼叫「一號」。
把鏡子摟在月匈前,我拚命的往家跑。
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
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為東西不少;及至幫著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裡才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
媽媽不叫我去了。
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麼呢?」
媽媽哭著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隻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
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
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
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
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
我坐在那門墩上,握著那根銀簪。
不敢高聲地哭,我看著天,啊,又是月牙兒照著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麼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隻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著我就好。
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吧。
明兒早上再來!」
媽一聲沒出。
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這麼歪歪著。
為什麼它老這麼斜著呢?」
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五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
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
我隻好等著媽媽,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
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
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鋪子裡的夥計們送來的。
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
我坐在她旁邊,看著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像銀線上穿著個大菱角,極快的又掉到暗處去。
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為看著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
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麼點涼氣,像一條冰似的。
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像一層雪似的。
六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
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
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
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
她常把衣裳推到一邊,楞著。
她和自己說話。
她想什麼主意呢?
我可是猜不著。
七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別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
這是另一個爸,我知道,因為墳裡已經埋好一個爸了。
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
她含著淚說:「不能叫你餓死!」
嘔,是因為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挨餓的話。
多麼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天上又掛著月牙。
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
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麵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
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人在後邊跟著,他拉著我的手。
那可怕的月牙放著一點光,仿佛在涼風裡顫動。
街上沒有什麼人,隻有些野狗追著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
上哪去呢?
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去,抬到墳地去?
那個男人扯著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
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涼得像個魚似的,我要喊「媽」,可是不敢。
一會兒,月牙像個要閉上的一道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八
我在三四年裡似乎沒再看見月牙。
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裡間,我在外間睡鋪板。
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
屋裡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
這似乎都是我的。
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
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
我好久沒去當當了。
新爸叫我去上學。
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
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麼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
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別扭。
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為有這個爸,我明白。
是的,在這三四年裡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
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麵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
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像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仿佛能用手扌莫到似的。
九
我很愛上學。
我老覺得學校裡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隻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裡歪歪著。
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的戴在頭上。
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
媽喜歡,我也喜歡。
在學校裡我也很喜歡。
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十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當當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新爸忽然走了。
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
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
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
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
可是媽媽並沒這麼打算。
她還打扮著,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麼呢?
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著。
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
「嗨!你賣不賣呀?
小嫩的!」
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
我明白,隻是沒辦法。
我不能問媽媽,不能。
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念書!念書!」
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
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
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
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一頓。
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
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
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
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
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
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
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
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麼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
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著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
看著別人吃點心,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著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
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
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
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
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想起她背著我上墳的光景。
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
我又非恨她不可。
我的心像——還是像那個月牙兒,隻能亮那麼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
媽媽的屋裡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著我。
他們的眼像狗似地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
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
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
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像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
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
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
我不知怎樣好。
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著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
當我睡不著的時節,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
她得顧我們倆的嘴。
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
我的心就這麼忽冷忽熱,像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著我的怒氣沖來,沒法兒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
媽媽問我,「怎樣?」
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說,我應該幫助她。
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
這不像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這麼說了。
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
這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
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
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
為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櫃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
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像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轎後走過去了。
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
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
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
我知道什麼呢,叫我像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
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
媽媽不逼著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
媽媽的眼沒有淚,早就乾了。
我怎麼辦呢?
十三
我對校長說了。
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
我是真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
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像燒紅了的煤球燙著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
校長願意幫助我。
她不能給我錢,隻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仆作伴兒。
她叫我幫助書記員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麼辦,因為我的字還需要練習。
兩頓飯,一個住處,解決了天大的問題。
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
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隻坐了輛洋車,扌莫著黑走了。
我的鋪蓋,她給了我。
臨走的時候,媽媽掙紮著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
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
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麼哭了,我隻咧著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
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
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
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像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隻有一張嘴。
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
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
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
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
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隻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
媽媽就在暗中像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
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裡都不會知道。
我隻有這麼個媽媽,朋友。
我的世界裡剩下我自己。
十四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裡,像被霜打了的春花。
我用心地練字,為是能幫助校長抄寫些不要緊的東西。
我必須有用,我是吃著別人的飯。
我不像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人愛我。
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個人似的。
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
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像捧著一朵嬌嫩的花。
我隻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
嚼著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
我好像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
想起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
對將來,我不像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
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
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
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
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
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裡住著。
晚上,學校裡隻有兩個老仆人,一男一女。
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點像仆人。
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
可是在屋裡,我會想象它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
微風仿佛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
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麵,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
我可是不哭,我隻常皺著眉。
十六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
校長允許我這麼辦。
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為她們也會織。
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才來照顧我。
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
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麼想使我舒服一點。
我很想看看媽媽。
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不十分相信,可是。
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
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
為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
我看見了媽媽!在個小胡同裡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插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
順著牆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
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識她的後影。
我要過去抱住她。
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媽媽。
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
我們一群人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
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
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到她的頭發在額上披散著點。
我記住這個小胡同的名兒。
十七
像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
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
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麼辦。
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
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
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得想主意。
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
可是她能收留我嗎?
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
我得為她想,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
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
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處。
可是怎麼擔著自己的苦處呢?
我想不起。
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
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準我躺著。
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
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
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
這是個春天。
我隻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
紅的花隻是紅的花,綠的葉隻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隻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
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
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
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
沒有事情給我作。
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媽。
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
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
學校裡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
同學們不準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
我差不多要決定了:隻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乾;媽媽是可佩服的。
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
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著。
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這麼一想,我好像已經找到了事似的。
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著。
我看出它的美來。
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
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
院中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著。
月牙下邊,柳梢上麵,有一對星兒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著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
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
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裡說。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
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
他很體麵,也很和氣。
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
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麼一笑,我心裡就軟了。
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
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
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
我要懷疑,可是不敢。
他的笑臉好像笑到我的心裡去。
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麼溫和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