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屋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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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屋裡

一個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所能享受與占有的,包善卿已經都享受和占有過,現在還享受與占有著。

他有錢,有洋樓,有汽車,有兒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擺設用的書籍,有名望,有身分,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與訃聞上的官銜,有各色的朋友,有電燈、電話、電鈴、電扇,有壽數,有胖胖的身體和各種補藥。

設若他稍微能把心放鬆一些,他滿可以胖胖的躺在床上,姨太太與兒女們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即使就這麼死去,他的財產也夠教兒孫們快樂一兩輩子的,他的訃聞上也會有許多名人的題字與詩文,他的棺材也會受得住幾十年水土的侵蝕,而且會有六十四名槓夫抬著他遊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願休息。

他有他的「政治生活」。

他的「政治生活」不包括著什麼主義、主張、政策、計劃與宗旨。

他隻有一個決定,就是他不應當閒著。

他要是閒散無事,就是別人正在活動與拿權,他不能受這個。

他認為自己所不能參預的事都是有礙於他的,他應盡力地去破壞。

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動的,他都覺得不該放過機會。

像一隻漁船,他用盡方法利用風勢,調動他的帆,以便早些達到魚多的所在。

他不管那些風是否有害於別人,他隻為自己的帆看風,不管別的。

看準了風,夠上了風,便是他的「政治生活」。

夠上風以後,他可以用極少的勞力而獲得一個中國「政治家」所應得的利益。

所以他不願休息,也不肯休息;平白無故地把看風與用風這點眼力與天才犧牲了,太對不起自己。

越到老年,他越覺出自己的眼力準確,越覺出別人的幼稚;按兵不動是冤枉的事。

況且他才剛交六十;他知道,隻要有口氣,憑他的經驗與智慧,就是坐在那兒呼吸呼吸,也應當有政治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識的後起的要人與新事情,越老他越覺得自己的熟人們可愛,就是為朋友們打算,他也應當隨手抓到機會擴張自己的勢力。

對於新的事情他不大懂,於是越發感到自己的老辦法高明可喜。

洋人也好,中國人也好,不論是誰,自要給他事作,他就應當去擁護。

同樣,凡不給他權勢的便是敵人。

他清清楚楚地承認自己的寬宏大度,也清清楚楚地承認自己的嫉妒與褊狹;這是一個政治家應有的態度。

他十分自傲有這個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的厲害的地方;「得罪我與親近我,你隨便吧!」

他的胖臉上的微笑表示著這個。

剛辦過了六十整壽,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國的報紙上,下麵注著:「新任建設委員會會長包善卿。」

看看自己的像,他點了點頭:「還得我來!」

他想起過去那些政治生活。

過去的那些經驗使他壓得住這個新頭銜,這個新頭銜既能增多他的經驗,又能增高了身分,而後能產生再高的頭銜。

想到將來的光榮與勢力,他微微感到滿意於現在。

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沒這麼普遍地一致地登在各報紙上了;看到這回的,他不能不感到滿意;這個六十歲的照像證明出別的政客的庸碌無能,證明了自己的勢力的不可輕視與必難消滅。

新人新事的確出來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鬆翠柏,越老越綠。

世事原無第二個辦法,包善卿的辦法是唯一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聖經,他一點不反對「官僚」這兩個字;「隻有不得其門而入的才叫我官僚,」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就這麼說過。

看著自己的像片,他覺得不十分像自己。

不錯,他的胖臉,大眼睛,短須,粗脖子,與圓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裡,可是缺乏著一些生氣。

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善卿。

他以幾十年的經驗知道自己的表情與身段是怎樣的玲瓏可喜,像名伶那樣曉得自己哪一個姿態最能叫好;他不就是這麼個短粗胖子。

至少他以為也應該把兩個姿態照下來,兩個最重要的,已經成為習慣而仍自覺地利用著,且時時加以修正的姿態。

一個是在麵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見屬員,他的大眼會像看見個奇怪的東西似的,極明極大極傻地瞪那麼一會兒,腮上的肉往下墜;然後腮上的肉慢慢往上收縮,大眼睛裡一層一層的增厚笑意,最後成為個很嫵媚的微笑。

微笑過後,他才開口說話,舌頭稍微團著些,使語聲圓柔而稍帶著點嬌憨,顯出天真可愛。

這個,哪怕是個冰人兒,也會被他馬上給感動過來。

第二個是在腳部。

他的腳很厚,可是很小。

當他對地位高的人趨進或辭退,他會極巧妙地利用他的小腳:細逗著步兒,彎著點腿,或前或後,非常的靈動。

下部的靈動很足給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險,可是他會設法支持住身體,同時顯出他很靈利,和他的恭敬謙卑。

找到這兩點,他似乎才能找到自己。

政治生活是種藝術,這兩點是他的藝術的表現。

他願以這種姿態與世人相見,最好是在報紙上印出來。

可是報紙上隻登出個遲重肥胖的人來,似乎是美中不足。

好在,沒大關係。

有許多事,重大的事,是報紙所不知道的。

他想到末一次的應用「腳法」:建設委員會的會長本來十之六七是給王莘老的,可是包善卿在山木那裡表現了一番。

王莘老所不敢答應山木的,包善卿親手送過去:「你發表我的會長,我發表你的高等顧問!」

他向山木告辭時,兩腳輕快地細碎地往後退著,月要兒彎著些,提出這個「互惠」條件。

果然,王莘老連個委員也沒弄到手,可憐的莘老!不論莘老怎樣固執不通,究竟是老朋友。

得設法給他找個地位!包善卿作事處處想對得住人,他不由地微笑了笑。

王莘老未免太固執!太固執!山木是個勢力,不應當得罪。

況且有山木作顧問,事情可以容易辦得多。

他閉上眼想了半天,想個比喻。

想不出來。

最後想起一個:姨太太要東西的時候,不是等坐在老爺的腿兒上再說嗎?

但這不是個好比喻。

包善卿坐在山木的腿上?

笑話!不過呢,有山木在這兒,這次的政治生活要比以前哪一次都穩當、舒服、省事。

東洋人喜歡拿權,作事;和他們合作,必須認清了這一點;認清這一點就是給自己的事業保了險。

奇怪,王莘老作了一輩子官,連這點還看不透!王莘老什麼沒作過?

教育、鹽務、稅務、鐵道……都作過,都作過,難道還不明白作什麼也不過是把上邊交下來的,再往下交。

把下邊呈上來的再呈上去,隻須自己簽個字?

為什麼這次非拒絕山木不可呢?

奇怪!也許是另有妙計?

不能吧?

打聽打聽看;老朋友,但是細心是沒過錯的。

「大概王莘老總不至於想塌我的台吧?

老朋友!」

他問自己。

他的事永遠不願告訴別人,所以常常自問自答。

「不能,王莘老不能!」

他想,會長就職禮已平安地舉行過;報紙上也沒露骨地說什麼;委員們雖然有請病假的,可是看我平安無事地就了職,大概一半天內也就會銷假的。

山木很喜歡,那天還請大家吃了飯,雖然飯菜不大講究,可是也就很難為了一個東洋人!過去的都很順當;以後的有山木作主,大概不會出什麼亂子的。

是的,想法子安置好王莘老吧;一半因為是老朋友,一半因為省得單為這個懸心。

至於會裡用人,大致也有了個譜兒,幾處較硬的介紹已經敷衍過去,以後再有的,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好在可以往山木身上推。

是的,這回事兒真算我的老運不錯!

想法子給山木換輛汽車,這是真的,東洋人喜歡小便宜。

自己的車也該換了,不,先給山木換,自己何必忙在這一時!何不一齊呢,真!我是會長,他是顧問,不必,不必和王莘老學,總是讓山木一步好!

決定了這個,他這回的政治生活顯然是一帆風順,不必再思索什麼了。

假如還有值得想一下的,倒是明天三姨太太的生日辦不辦呢?

辦呢,她歲數還小,怕教沒吃上委員會的家夥們有所借口,說些不三不四的。

不辦呢,又怕臨時來些位客人,不大合適。

「政治生活」有個討厭的地方,就是處處得用「思想」,不是平常人所能乾的。

在很小的地方,正如在很大的地方,漏了一筆就能有危險。

就以娶姨太太說,過政治生活沒法子不娶,同時姨太太又能給人以許多麻煩。

自然,他想自己在娶姨太太這件事上還算很順利,一來是自己的福氣大,二來是自己有思想,想起在哈爾濱作事時候娶的俄國姨太太——後來用五百元打發了的那個——他微笑了笑。

再不想要洋的,看著那麼白,原來皮膚很粗,處處帶著小黃毛。

最難堪的是來月信的時候,隻用紙卷個小筒一塞!啵!他不喜歡看外國電影片,多一半是因為這個。

連中國電影也算上,那些明星沒有一個真正漂亮的。

娶姨太太還是到蘇杭一帶找個中等人家的雛兒,林黛玉似的又嬌又嫩。

三姨太太就是這樣,比女兒還小著一歲,可比女兒美得多。

似乎應當給她辦生日,怪可憐的。

況且乘機會請山木吃頓飯也顯著不是故意的請客。

是的,請山木首席,一共請三四桌人,對大家不提辦生日,又不至太冷淡了姨太太,這是思想!

福命使自己騰達,思想使自己壓得住富貴,自己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是個有力的證明。

太太念佛吃齋,老老實實。

大兒有很好的差事,長女上著大學。

二太太有三個小少爺,三太太去年冬天生了個小娃娃。

理想的家庭,沒鬧過一樁滿城風雨的笑話,好容易!最不放心的是大兒大女,在外邊讀書,什麼壞事學不來!可是,大兒已有了差事,不久就結婚;女兒呢,隻盼順順當當畢了業,找個合適的小人嫁出去;別鬧笑話!過政治生活的原不怕鬧笑話,可是自己是老一輩的人,不能不給後輩們立個好榜樣,這是政治道德。

作政治沒法不講道德,政治舞台是多麼危險的地方,沒有道德便沒有膽量去冒險。

自己六十歲了,還敢出肩重任,道德不充實可能有這個勇氣?

自己的道德修養,不用說,一定比自己所能看到的還要高著許多,一定。

他不願再看報紙上那個像片,那不過是個短粗而無生氣的胖子,而真正的自己是有思想道德有才具有經驗有運氣的政治家!認清了這個,他心裡非常平靜,像無波的秋水映著一輪明月。

他想和姨太太們湊幾圈牌,為是活動活動自己的心力,太平靜了。

「老爺,方委員,」陳升輕輕的把張很大的名片放在小桌上。

「請,」包善卿喜歡方文玉,方文玉作上委員完全仗著他的力量。

方文玉來的時間也正好,正好二男二女——兩個姨太太——湊幾圈兒。

方文玉進來,包善卿並沒往起立,他知道方文玉不會惱他,而且會把這樣的不客氣認成為親熱的表示。

可是他的眼睛張大,而後漸漸地一層層透出笑意,他知道這足以補足沒往起立的缺欠,而不費力地牢籠住方文玉的心。

搬弄著這些小小的過節,他覺得出自己的優越,有方文玉在這兒比著,他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經驗與資格。

「文玉!坐,坐!懶得很,這兩天夠我老頭子……哈哈!」

他必須這樣告訴文玉,表示他並沒在家裡閒坐著,他最不喜歡忙亂,而最愛說他忙;會長要是忙,委員當然知道應當怎樣勤苦點了。

「知道善老忙,現在,我——」方文玉不敢坐下,作出進退兩難的樣子,唯恐怕來的時間不對而討人嫌。

「坐!來得正好!」

看著方文玉的表演,他越發喜歡這個人,方文玉是有出息的。

方文玉有四十多歲,高身量,白淨子臉,帶著點煙氣。

他沒別的嗜好,除了吃口大煙。

在包善卿眼中,他是個有為的人,精明、有派頭、有思想,可惜命不大強,總跳騰不起去。

這回很賣了些力氣才給他弄到了個委員,很希望他能借著這一步而走幾年好運。

「文玉,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湊幾圈,帶著硬的呢?」

包善卿團著舌尖,顯出很天真淘氣。

「伺候善老,輸錢向來是不給的!」

方文玉張開口,可是不敢高聲笑,露出幾個帶煙釉的長牙來。

及至包善卿哈哈笑了,他才接著出了聲。

「本來也是,」包善卿笑完,很鄭重地說,「一個委員拿五百六,沒車馬費,沒辦公費,苦事!不過,文玉你得會利用,眼睛別閒著;等山木擬定出工作大綱來,每個縣城都得安人;留點神,多給介紹幾個人。

這些人都有縣長的希望。

可不能隻靠著封介紹信!這或者能教你手裡鬆動一點,不然的話,你得賠錢;五百六太損點,五百六!」

他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小胖腳尖,不住地點頭。

待了一會兒:「好吧,今天先記你的賬好了。

有底沒有?」

「有!小劉剛弄來一批地道的,請我先嘗嘗,煙倒是不壞,可是價兒也夠瞧的。」

方文玉搖了搖頭,用燒黃的手指夾起支「炮台」來。

「我這也有點,也不壞,跟二太太要好了;她有時候吃一口。

我不準她多吃!咱們到裡院去吧?」

包善卿想立起來。

他還沒站利落,電話鈴響了。

他不愛接電話。

許多電玩藝兒,他喜歡安置,而不願去使用。

能利用電力是種權威,命令仆人們用電話叫菜或買別的東西,使他覺得他的命令能夠傳達很遠,可是他不願自己去叫與接電話。

他知道自己不是破命去坐飛機的那種政治家。

「勞駕吧,」他立好,小胖腳尖往裡一逗,很和藹地對方文玉說。

方文玉的長腿似乎一下子就邁到了電機旁,拿起耳機,回頭向包善卿笑著:「餵,要哪裡?

包宅,啊,什麼?

嘔,墨老!是我,是的!跟善老說話?

啊,您也曉得善老不愛接電,嘻嘻,好,我代達!……好,都聽明白了,明天見,明天見!」

看了耳機一下,掛上。

「墨山?」

包善卿的下巴往裡收,眼睛往前努,作足探問的姿勢。

「墨山,」方文玉點了點頭,有些不大願意報告的樣子。

「教我跟善老說兩件事,頭一件,明天他來給三太太賀壽,預備打幾圈。」

「記性是真好,真好!」

包善卿喜歡人家記得小姨太太的生日。

「第二件?」

「那什麼,那什麼,他聽說,聽說,未必正確,大概學生又要出來鬧事!」

「鬧什麼?

有什麼可鬧的?」

包善卿聲音很低,可是很清楚,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

「墨老說,他們要打倒建設委員會呢!」

「胡鬧!」

包善卿坐下,腳尖在地上輕輕地點動。

「那什麼,善老,」方文玉就著煙頭又點著了一支新的,「這倒要防備一下。

委員會一切都順利;不為別的,單為求個吉利,也不應當讓他們出來,滿街打著白旗,怪喪氣的。

好不好通知公安局,先給您這兒派一隊人來,而後讓他們每學校去一隊,禁止出入?」

「我想想看,想想看,」包善卿的腳尖點動得更快了,舌尖慢慢地舐著厚唇,眨巴著眼。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笑了:「還是先請教山木,你看怎樣?」

「好!好!」

方文玉把煙灰彈在地毯上,而後用左手捏了鼻子兩下,似乎是極深沉地搜索妙策:「不過,無論怎說,還是先教公安局給您派一隊人來,有個準備,總得有個準備。

要便衣隊,都帶家夥,把住胡同的兩頭。」

他的帶煙氣的臉上露出青筋,離離光光的眼睛放出一些浮光。

「把住兩頭,遇必要時隻好對不起了,啪啪一排槍。

啪啪一排槍,沒辦法!」

「沒辦法!」

包善卿也掛了氣,可是還不像方文玉那麼浮躁。

「不過總是先問問山木好,他要用武力解決呢,咱們便問心無愧。

做主張和平呢,咱們便無須乎先表示強硬。

我已經想好,明天請山木吃飯,正好商量商量這個。」

「善老,」方文玉有點抱歉的神氣,「請原諒我年輕氣浮,明天萬一太晚了呢?

即使和山木可以明天會商,您這兒總是先來一隊人好吧?」

「也好,先調一隊人來,」包善卿低聲地像對自己說。

又待了一會兒,他像不願意而又不得不說的,看了方文玉一眼;仿佛看準方文玉是可與談心的人,他張開了口。

「文玉,事情不這麼簡單。

我不能馬上找山木去。

為什麼?

你看,東洋人處處細心。

我一見了他,他必先問我,誰是主動人?

你想啊,一群年幼無知的學生懂得什麼,背後必有人鼓動。

你大概要說xx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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