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1 / 2)
不成問題的問題
任何人來到這裡——樹華農場——他必定會感覺到世界上並沒有什麼戰爭,和戰爭所帶來的轟炸、屠殺,與死亡。
專憑風景來說,這裡真值得被稱為亂世的桃源。
前麵是剛由一個小小的峽口轉過來的江,江水在冬天與春天總是使人願意跳進去的那麼澄清碧綠。
背後是一帶小山。
山上沒有什麼,除了一叢叢的綠竹矮樹,在竹、樹的空處往往露出赭色的塊塊兒,像是畫家給點染上的。
小山的半月要裡,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當中露出一兩塊白牆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樹華農場。
江上的小渡口,離農場大約有半裡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轉頭來,望一望這美麗的地方。
他們若上了那斜著的坡道,就必定向農場這裡指指點點,因為樹上半黃的橘柑,或已經紅了的蘋果,總是使人注意而想誇贊幾聲的。
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或遇到什麼大家休假的日子,城裡的士女有時候也把逛一逛樹華農場作為一種高雅的舉動,而這農場的美麗恐怕還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與短詩之中咧。
創辦一座農場必定不是為看著玩的:那麼,我們就不能專來諛贊風景而忽略更實際一些的事兒了。
由實際上說,樹華農場的用水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江就在它的腳底下。
出品的運出也沒有問題。
它離重慶市不過三十多裡路,江中可以走船,江邊上也有小路。
它的設備是相當可觀的:有鴨鵝池、有兔籠、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園。
鴨蛋、鮮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慶那樣的都市所必需的東西。
況且,它的創辦正在抗戰的那一年:重慶的人口,在抗戰後,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東西,像青菜與其他樹華農場所產生的東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
賺錢是沒有問題的。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遠,就有一些還未完全風化的紅石,石旁生著幾叢細竹。
到了竹叢,便到了農場的窄而明潔的石板路。
離竹叢不遠,相對的長著兩株青鬆,鬆樹上掛著兩麵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著「樹華農場」。
石板路邊,靠江的這一麵,都是花;使人能從花的各種顏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綠的江水上麵去。
靠山的一麵是許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後麵是各種果樹。
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當寬的藤蘿架,這便是農場的大門,橫匾上刻著「樹華」兩個隸字。
進了門,在綠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見幾片柔軟而輕的鴨鵝毛,因為鴨鵝的池塘便在左手方。
這裡的鴨是純白而肥碩的,真正的北平填鴨。
對著鴨池是平平的一個壩子,沒有隙地的種著花草與菜蔬。
在壩子的末端,被竹樹掩覆著,是辦公廳。
這是相當堅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兩層的樓房,花果的香味永遠充滿了全樓的每一角落。
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樓房的後邊,時時有羊羔悲哀地啼喚。
這一些設備,教農場至少要用二十來名工人。
可是,以它的生產能力,和出品銷路的良好來說,除了一切開銷,它還應當賺錢。
無論是內行人還是外行人,隻要看過這座農場,大概就不會想象到這是賠錢的事業。
然而,樹華農場賠錢。
創辦的時候,當然要往「裡」墊錢。
但是,雞鴨、青菜、鮮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可以在利潤方麵有些數目字的。
按照行家的算盤上看,假若第二年還不十分順利的話,至遲在第三年的開始就可以絕對地看賺了。
可是,樹華農場的賠損是在創辦後的第三年。
在第三年首次股東會議的時候,場長與股東們都對著賬簿發了半天的楞。
賠點錢,場長是絕不在乎的,他不過是大股東之一,而被大家推舉出來作場長的。
他還有許多比這座農場大的多的事業。
可是,即使他對這小小的事業賠賺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鮮美的花草,就把賠錢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他現在——在股東會上——究竟有點不大好過。
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處會賺錢,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實業家。
農場賠錢?
這傷了他的自尊心。
他賠點錢,股東他們賠點錢,都沒有關係:隻是,下不來台!這比什麼都要緊!
股東們呢,多數的是可以與場長立在一塊兒呼兄喚弟的。
他們的名望、資本、能力,也許都不及場長,可是在賠個萬兒八千塊錢上來說,場長要是沉得住氣,他們也不便多出聲兒。
很少數的股東的確是想投了資,賺點錢,可是他們不便先開口質問,因為他們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著脖子紅著筋地發言,也許得罪了場長和大股東們——這,恐怕比賠點錢的損失還更大呢。
事實上,假若大家肯打開窗子說亮話,他們就可以異口同聲地,確鑿無疑地,馬上指出賠錢的原因來。
原因很簡單,他們錯用了人。
場長,雖然是場長,是不能、不肯、不會、不屑於到農場來監督指導一切的。
股東們也不會十趟八趟跑來看看的——他們隻願在開會的時候來作一次遠足,既可以欣賞欣賞鄉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們喝兩盅酒,附帶地還可以露一露股東的身份。
除了幾個小股東,多數人接到開會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裡尋找迎節當令該換的衣服的時候,偶然的發現了想不起怎麼隨手放在那裡的一卷鈔票——「嘔,這兒還有點玩藝兒呢!」
農場實際負責任的人是丁務源,丁主任。
丁務源,丁主任,管理這座農場已有半年。
農場賠錢就在這半年。
連場長帶股東們都知道,假若他們脫口而出地說實話,他們就必定在口裡說出「賠錢的原因在——」的時節,手指就確切無疑地伸出,指著丁務源!丁務源就在一旁坐著呢。
但是,誰的嘴也沒動,手指自然也就無從伸出。
他們,連場長帶股東,誰沒吃過農場的北平大填鴨,意大利種的肥母雞,琥珀心的鬆花,和大得使兒童們跳起來的大雞蛋鴨蛋?
誰的瓶裡沒有插過農場的大枝的桂花,臘梅,紅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樓子的芍藥,牡丹與茶花?
誰的盤子裡沒有盛過使男女客人們贊嘆的山東大白菜,綠得像翡翠般的油菜與嫩豌豆?
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
丁務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
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裡坐著呢。
可是誰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麼責任問題,補救方法,股東會都沒有談論。
等到丁主任預備的酒席吃殘,大家隻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閉會」了。
丁務源是哪裡的人?
沒有人知道。
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親。
他的言語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易學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媽啦巴子」……都美好的聯結到一處,變成一種獨創的「國語」;有時候也還加上一半個「孤得」,或「夜司」,增加一點異國情味。
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務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喜愛。
他臉上那點發亮的肌肉,已經教人一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隻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
最足以表現他的天才而使人贊嘆不已的是他的衣服。
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是半新半舊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遠是比他的身裁稍微寬大一些,於是他垂著手也好,揣著手也好,掉背著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
他的小褂的領子與袖口,永遠是潔白如雪;這樣,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折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衣的領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
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腳兒上紮著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灑;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
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腳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子下麵插上了一支派克筆和一支白亮的鉛筆,來調和一下。
他老在說話,而並沒說什麼。
「是呀」,「要得麼」,「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地插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像他說了許多話似的。
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隻轉轉眼珠,或輕輕一咬嘴唇,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
這些小動作表現了關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
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下這樣的結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閒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切馬上忘掉。
等到對方滿意地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鍾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有過那麼一回事,而又把對方熱誠地送走。
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
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
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根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不會發愁。
他絕對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愁也無從發起。
他看不出社會上彼此敷衍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他隻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
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
當他剛一得到農場主任的職務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的舅爺包圍起來,他馬上變成了這群人的救主。
沒辦法,隻好一一敷衍。
於是一部分有經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的舅爺都成了護法的天使。
占據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
可是,丁主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他們由書麵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
於是,大家想不辭而別。
但是,趕到真要走出農場時,大家的意見已經不甚一致。
新主任到職以後,什麼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熟,並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
「老張!」
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兩條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張的心裡,「你是廣元人呀?
鄉親!硬是要得!」
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
丁主任的有肉而滾熱的手拍著老謝的肩膀,「嘔,恩施?
好地方!鄉親!要得麼!」
於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的舊人們就這樣受了感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為一時的沖動,不大合理。
那幾位比較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麼,雖然心裡還有點不大得勁兒。
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隻有給他效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
「丁主任是個朋友!」
這句話即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像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
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
不管大事小事,隻要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楞一楞再答應的。
他們的請托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
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
比方說,他要進城——他時常進城——有人托他帶幾塊肥皂。
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
而丁主任呢,到了城裡,順腳走進那最大的鋪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肥皂。
拿回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
「貨物道地,」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曉得!多出錢,到大鋪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著用呢!你怎樣?」
怎能不要呢,朋友隻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
當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托人家帶東西,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那麼人家沒有失信。
東西貴,可是好呢。
進言無二價的大鋪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托他?
不過,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
這隻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場裡的人們又有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
不管辦個「三天」,還是「滿月」,丁主任必定聞風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
煙,能買「炮台」就買「炮台」,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
酒,即使找不到「茅台」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
飯菜,嘔,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
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
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麵。
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
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
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場裡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麼;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
他們寧可舍著臉去逢迎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
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麼也不乾。
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日作八小時工。
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小時,五小時。
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乾脆就整天休息。
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於是麻將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
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後邊!大家都楞了!
「接著來,沒關係!」
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濕。
「乾活是乾活,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
有的人被感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
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
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被大家拉住,改組。
「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
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著說。
大家沒有異議。
「還玩這麼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扌莫雙?」
大家又無異議。
新局開始。
主任的牌打得好。
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
他自己和牌,輕輕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
別人和牌,他微笑著,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
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仿佛寧願把錢輸給主任,也不願隨便贏別人幾個。
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像錢那樣有用。
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
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目。
指著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
雖然沒有創設什麼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場的主意。
主意容易打,執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
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
沒看見嗎,農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自己享受,都隨便拿去送人。
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麼,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於是,樹華農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汙蔑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確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
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為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
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地嘀咕:「樹華的填鴨鴨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
在這句話裡,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後,緊接著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
樹華農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隻大雞或肥鴨。
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麼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量並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
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後,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
不過,產量雖未怎麼減少,農場的收入卻比以前差的多了。
果子,青菜,據說都鬧蟲病。
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後付運,以免損害了農場的美譽。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落選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
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麼作。
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二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麵的大肥葉子——據說是受過蟲傷的——都被剝下來,洗淨,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豬菜」賣。
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夜裡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著,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地出來看看。
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
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說上許多關於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麵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隻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驗;一邊說著,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夾起來送給別人:「這麼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
他極大方地嘗了兩口湯。
工人們若獻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
「咱們這裡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
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要得!」
把個「得」字說得極長。
幾圈麻將打過後,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月要包。
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
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隻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
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
秦妙齋從十五歲起就自稱為寧夏第一才子。
到二十多歲,看「才子」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為全國第一藝術家。
據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劇;全能的藝術家。
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為藝術家,別人也就順口答音地稱他為藝術家,原本不算什麼。
到了抗戰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家也罷,科學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領來報效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麼也拿不出來。
這也不算什麼。
假若他肯虛心地去學習,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或者,乾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腳踏實地地去作中小學的教師,或到機關中服務,也還不失為盡其在我。
可是他不肯去學習,不肯去吃苦,而隻想飄飄搖搖地作個空頭藝術家。
他在抗戰後,也曾加入藝術家們的抗戰團體。
可是不久便冷淡下來,不再去開會。
因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藝術家,理當在各團體中取得領導的地位。
可是,那些團體並沒有對他表示敬意。
他們好像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麼說:誰肯出力作抗戰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借此出風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
秦妙齋退了出來。
但是,他不甘寂寞。
他覺得這樣的敗退,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淺薄虛偽,而是因為他的本領出眾,不見容於那些妒忌他的人們。
他想要獨樹一幟,自己創辦一個什麼團體,去過一過領導的癮。
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號召。
在這之後,他頗費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
當他和別人閒談,或獨自呻吟的時候,他會很得意地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抬高自己:「現而今的一般自命為藝術家的,都為了什麼?
什麼也不為,除了錢!真正懂得什麼叫作清高的是誰?」
他的鼻尖對準了自己的月匈口,輕輕地點點頭。
「就連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難道不拿薪水麼?
……」可是「你怎麼活著呢?
你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呢?」
有那心直口快的這麼問他。
「我,我,」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給我!」
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財主。
不過,他不肯痛快地供給兒子錢化。
這使秦妙齋時常感到痛苦。
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的提出「爸爸」來。
就是偶爾地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著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當娶個知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後一撲納心地在家裡看守著財產。
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吸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
可是,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仿佛天然是對頭。
妙齋不聽調遣。
他要作詩,畫畫,而且——最使老人傷心的——他不願意在家裡蹲著。
老人沒有旁的辦法,隻好盡量地勒著錢。
盡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感情地到月頭才給兒子匯來「點心費」。
這點錢,到妙齋手裡還不夠還債的呢。
我們的詩人,是感受著嚴重的壓迫。
掙錢去吧,既不感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嗇!金錢上既受著壓迫,他滿想在藝術界活動起來,給精神上一點安慰。
而藝術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麼冷淡!他非常的灰心。
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裡去。
投江是件比較難於作到的事。
於是,他轉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
「頂好是退隱!頂好!」
他自己念道著。
「世人皆濁我獨清!隻有退隱,沒別的話好講!」
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發像粗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
雖然身量很高,可好像裡麵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像個大龍蝦似的那麼東一扭西一拱的。
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仿佛是隨時都在作夢。
作著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走到了樹華農場。
不知道是為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著一株小鬆嘆了口氣,而後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上午十一點鍾吧,天上有幾縷秋雲,陽光從雲隙發出一些不甚明的光,雲下,存著些沒有完全被微風吹散的霧。
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隻有江岔子裡的已經靜靜地顯出綠色。
葡萄的葉子就快落淨,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
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地坐下。
看了看四下裡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
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極復雜,復雜的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可是一會兒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
坐了許久,他忽然在復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
「我應當住在這裡!」
他低聲對自己說。
這句話雖然是那麼簡短,可是裡邊帶著無限的感慨。
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隻落得獨自在異鄉隱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地看著池裡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毛,金黃的腳掌,扁而像塗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洞,更難過。
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乾嗎活著呢?
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誌願,有理想,但是都有什麼用呢?
想到這裡,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
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叫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地、順手地捋下一把樹葉,揉碎,扔在地上。
他發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麵走,心中好像在說:「我要罵他們!就在這裡,這裡,寫成罵他們的文章!」
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著夜間又贏了錢的一點喜氣。
他要到院中吸點新鮮空氣。
安閒地,手揣在袖口裡,像采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
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裡走。
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隻有不快,用不著什麼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地看著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
「找誰呀?」
他輕輕問了聲。
秦妙齋稍一楞,沒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大概是個畫家。」
秦妙齋的耳朵仿佛是專為聽這樣的話的,猛地立住,向後轉,幾乎是喊叫地,「你說什麼?」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
遲頓了一下,還是笑著:「我說,你大概是個畫家。」
「畫家?
畫家?」
龍蝦一邊問,一邊往前湊,作著夢的眼睛居然瞪圓了。
丁先生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隻啊啊了兩聲。
妙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熱淚,口中的熱涎噴到丁主任的臉上:「畫家,我是——畫家,你怎麼知道?」
說到這裡,他仿佛已筋疲力盡,像快要暈倒的樣子,搖晃著,扌莫索著,找到一隻小凳,坐下,閉上了眼睛。
丁主任還笑著,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湊了兩步。
還沒走到妙齋的身邊,妙齋的眼睛睜開了。
「告訴你,我還不僅是畫家,而且是全能的藝術家!我都會!」
說著,他立起來,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
「你是我的知己!你隻要常常叫我藝術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誰?」
「我?」
丁主任笑著回答。
「小小園丁!」
「園丁?」
「我管著這座農場!」
丁主任停住了笑。
「你姓什麼!」
毫不客氣地問。
「秦妙齋,藝術家秦妙齋。
你記住,藝術家和秦妙齋老得一塊兒喊出來;一分開,藝術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
「嘔!」
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臉上,進了大廳,眼睛往四麵一掃——壁上掛著些時人的字畫。
這些字畫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醜惡。
在丁主任眼中,它們都怪有個意思,至少是掛在這裡總比四壁皆空強一些。
不過,他也有個偏心眼,他頂愛那張長方的,石印的抗戰門神爺,因為色彩鮮明,「真」有個意思。
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隨著丁主任的眼,妙齋也看見了那些字畫,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張抗戰畫上。
當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時候,他覺到一陣惡心,像忽然要發痧似的,渾身的毛孔都像針兒刺著,出了點冷汗。
定一定神,他扯著丁先生,撲向那張使他惡心的畫兒去。
發顫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戰的小蛇似的,指著那堆色彩:「這叫畫?
這叫畫?
用抗戰來欺騙藝術,該殺!該殺!」
不由分說,他把畫兒扯了下來,極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國的抗戰藝術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
他痛快地吐了口氣。
來不及攔阻妙齋的動作,丁主任隻說了一串口氣不同的「唉」!
妙齋猶有餘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掃:「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擋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毀。
妙齋卻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沒有關係,我會給你畫!我給你畫那碧綠的江、赭色的山、紅的茶花、雪白的大鴨!世界上有那麼多美麗的東西,為什麼單單去畫去寫去唱血腥的抗戰?
混蛋!我要先寫幾篇文章,臭罵,臭罵那群汙辱藝術的東西們。
然後,我要組織一個真正藝術家的團體,一同主張——主張——清高派,暫且用這個名兒吧,清高派的藝術!我想你必贊同?」
「我?」
丁主任不知怎樣回答。
「你當然同意!我們就推你作會長!我們就在這裡作畫,治樂,寫文章!」
「就在這裡?」
丁主任臉上有點不大得勁,用手扌莫了扌莫。
「就在這裡!今天我就不走啦!」
妙齋的嘴犄角直往外迸水星兒,「想想看,把這間大廳租給我,我爸爸有錢,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然後,我們藝術家們給你設計,把這座農場變成最美的藝術之家,藝術樂園!多麼好!多麼好!」
丁主任似乎得到一點靈感。
口中隨便用「要得」「不錯」敷衍著,心中可打開了算盤。
在那次股東會上,雖然股東們對他沒有什麼決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對他多少有點不滿意。
他應當把事情調整一下,教大家看看,他不是沒有辦法的人。
是呀,這裡的大廳閒著沒有用,樓上也還有三間空房,為什麼不租出去,進點租錢呢?
況且這筆租金用不著上賬;即使教股東們知道了,大家還能為這點小事來質問嗎?
對!他決定先試一試這位藝術家。
「秦先生,這座大廳咱們大家合用,樓上還有三間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萬塊錢,一次交清。」
妙齋閉了眼,「好啦,一言為定!我給爸爸打電報要錢。」
「什麼時候搬進來?」
丁主任有點後悔。
交易這麼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錢。
但是,再一想,三間房,而且在鄉下,一萬元應當不算少。
管它呢,先進一萬再說別的!「什麼時候搬進來?」
「現在就算搬進來了!」
「啊?」
丁主任有點悔意了。
「難道你不去拿行李什麼的?」
「沒有行李,我隻有一身的藝術!」
妙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來。
「租金呢?」
「那,你盡管放心:我馬上打電報去!」
秦妙齋就這樣的侵入了樹華農場。
不到兩天,樓上已住滿他的朋友。
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時來時去,而絕對不客氣。
他們要床,便見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聲不響地把大廳的茶幾或方桌拿了去。
對於雞鴨菜果,他們的手比丁主任還更狠,永遠是理直氣壯地拿起就吃。
要摘花他們便整棵的連根兒拔出來。
農場的工友甚至於須在夜間放哨,才能搶回一點東西來!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們都並不討厭這群人。
首要的因為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這些女的又是那麼大方隨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們開句小玩笑。
她們仿佛給農場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
其次,講到打牌,人家秦妙齋有藝術家的態度,輸了也好,贏了也好,賭錢也好,賭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碼二十四圈。
丁主任原是不屑於玩花生米的,可是妙齋的熱情感動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謝絕。
丁主任的心中老掛念著那一萬元的租金。
他時常調動著心思與語言,在最適當的機會暗示出催錢的意思。
可是妙齋不接受暗示。
雖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齋和他的朋友攆了出去。
一來是,他打聽出來,妙齋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位財主;那麼,假若財主一旦死去,妙齋豈不就是財產的繼承人?
「要把眼光放遠一些!」
丁主任常常這樣警戒自己。
二來是,妙齋與他的友人們,在實在沒有事可乾的時候,總是坐在大廳裡高談藝術。
而他們的談論藝術似乎專為罵人。
他們把國內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藝作家,特別是那些盡力於抗戰宣傳的,提名道姓地一個一個挨次咒罵。
這,使丁主任聞所未聞。
慢慢地,他也居然記住了一些藝術家的姓名。
遇到機會,他能說上來他們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藝術家們都是老朋友似的。
這,使與他來往的商人或閒人,感到驚異,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
還有,當妙齋們把別人咒膩了,他們會無恥得意地提出一些社會上的要人來,「是的,我們要和他取得聯絡,來建設起我們自己的團體來!那,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要告訴明白了他,我們都是真正清高的藝術家!」
……提到這些要人,他們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來,眼裡發著光。
「會長!」
他們在談論要人之後,必定這樣叫丁主任:「會長,你看怎樣?」
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地憐愛了這群人,因為他們既可以去與要人取得聯絡,而且還把他自己視為要人之一!他不便發表什麼意見,可是常常和妙齋肩並肩地在院中散步。
他好像完全了解妙齋的懷才不遇,妙齋微嘆,他也同情地點著頭。
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愛錢,秦妙齋愛名,雖然所愛的不同,可是在內心上二人有極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愛的東西。
這也是二人成為好朋友的一個原因。
因此,丁主任往往對妙齋發表些難以入耳的最下賤的意見,妙齋也好好地靜聽,並不以為可恥。
眨眨眼,到了陽歷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憲兵從樓上抓走兩位妙齋的朋友。
丁主任口裡直說「沒關係」,心中可是有點慌。
他久走江湖,曉得什麼是利,哪是害。
憲兵從農場抓走了人,起碼是件不體麵的事,先不提更大的乾係。
秦妙齋絲毫沒感到什麼。
那兩位被捕的人是誰?
他隻知道他們的姓名,別的一概不清楚。
他向來不細問與他來往的人是乾什麼的。
隻要人家捧他,叫他藝術家,他便與人家交往。
因此,他有許多來往的人,而沒有真正的朋友。
他們被捕去,他絕對沒有想到去打聽打聽消息,更不用說去營救了。
有人被捕去,和農場丟失兩隻鴨子一樣無足輕重。
本來嘛,神聖的抗戰,死了那麼多的人,流了那麼多的血,他都無動於衷,何況是捕去兩個人呢?
當丁主任順口搭音地盤問他的時候,他隻極冷淡地說:「誰知道!槍斃了也沒法子呀!」
丁主任,連丁主任,也感到一點不自在了。
口中不說,心裡盤算著怎樣把妙齋趕了出去。
「好嘛,給我這兒招來憲兵,要不得!」
他自己念道著。
同時,他在表情上,舉動上,不由地對妙齋冷淡多了。
他有點看不起妙齋。
他對一切不負責任,可是他心中還有「朋友」這個觀念。
他看妙齋是個冷血動物。
妙齋沒有感覺出這點冷淡來。
他隻看自己,不管別人的表情如何,舉動怎樣。
他的腦子隻管計劃自己的事,不管替別人思索任何一點什麼。
慢慢地,丁主任打聽出來:那兩位被捕的人是有漢奸的嫌疑。
他們的確和妙齋沒有什麼交情,但是他們口口聲聲叫他藝術家,於是他就招待他們,甚至於允許他們住在農場裡。
平日雖然不負責任,可是一出了亂子,丁主任覺出自己的責任與身份來。
他依然不肯當麵告訴妙齋:「我是主任,有人來往,應當先告訴我一聲。」
但是,他對妙齋越來越冷淡。
他想把妙齋「冰」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