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尋常百姓家（1 / 2）
大翰歷，奉昌十九年，秋。
廣陵江畔的年輕人迷迷糊糊睜眼，自己這是怎麼了？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衫，自己這是——江麵突然起了霧氣，霧氣散盡後男子想起了一切，自己叫謝道生，半年前為奪劍落入廣陵，後兜兜轉轉又走過了龍陽峽，幸得附近一姓楊的老伯所救，如今暫住其家中，養傷。
從領口緩緩掀開衣服，但見肩下一寸處一個凹進去的小血槽模樣，疤痕有點猙獰，活動了下肩膀，似乎力氣小了點，但姑且好像無什麼大礙。扌莫了下肩膀裡麵似乎有碎塊，不知道是不是那穿肩一箭是不是把肩胛骨也給射碎了，男子輕輕捏了兩下似乎也不疼。
慢慢活動著感知著身體狀況，這才發覺身上傷勢差不多算是恢復，但氣機卻是一絲也無，掙紮了半天還是無用，連逍遙遊的步法都記不起來了。
果然，自己已經成了個完完全全的尋常人了。
記得當時徐朝環也被一箭射落水中了，不知她，罷了，射向她的那一箭比射向自己的威力強了那麼多，雖說她可能是八品上，還用劍擋了下但估計也傷得不輕。估計要麼自己離開或者在被門派高手接走，要麼被李家抓走，要麼，可能就是已經在江底被啃成骨架，或者卷到了其他地方去了，自己不就被江水卷到了龍陽峽下遊段，沿江向上乞討一路，最終體力不支倒在這附近被人撿到救了嗎？
自己倒也算是幸運，一路上不曾遇到過什麼野狼豺豹什麼的，要不然當時以自己虛脫的樣子，肯定會被咬死。
那個姓楊的老伯發現自己後，也是先報了官，沒發現自己是什麼通緝的賊人，就扔亂墳崗了，老伯見自己還有口氣兒未斷絕，也許是因為自己第一個發現的，於心不忍，終究還是接回了家，可惜自己如今左肩不能扛，左手不能提的，就算身體恢復差不多了，也還算是乾不了多少活，田裡無論插秧還是除草，乾不了多久，左肩就酸痛無比，得歇息好一陣子才能恢復過來繼續勞作。
每每為此總是被村裡人嘲笑乾活都不及個婦女，笑話楊老伯撿個乞丐當兒子也不撿個手腳利索的，瞧自己這副模樣乾農活乾不好，要說長得白淨吧，除了會寫幾個字外什麼正經學問都不會，論起學問來，連村子裡才讀了兩年私塾的蒙童會背的之乎者也都比不過，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楊老伯每每總是笑言，一個半人乾活總比一個人乾活要強上許多。立馬就有人反駁，可吃得也多啊。楊老伯說不出話來，就隻能關切地看看他，而他作為個外來戶，受點兒鄉裡欺壓也是正常，更何況以前又不是沒受過罵得更凶的。
於是他總是憨笑兩聲，也不說話，唯唯諾諾點頭稱是。
楊老伯擔心他把事兒都擱自個兒心裡，一開始還找他開導他。慢慢地說得人多了，就習慣了。
楊老伯這輩子無兒無女，年輕時喜歡個姑娘，結了親，沒過多久姑娘生了病，自己沒錢治，就那麼走了，於是楊老伯便就這麼一個人守著亡妻得墳單著。匆匆轉眼間，五十餘年已過，墳塚下得昔年發妻隻怕也早成白骨。
些許年前，楊老伯終於從對亡妻得悼念與愧疚裡看開了，可那時已近半百，農村鄉裡誰肯再把自家女兒嫁給一個半截身子都在土裡的老頭子，再無人願意與之結親，於是一人孤苦伶仃到如今不知哪一天就走了。
救了自己或許是老來一個人太孤單，怕哪天老死於荒野無人知又或許是想找個人給自己料理後事。
他問楊老伯名字，楊老伯說，年輕時跟家人親友處不來，因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鬧開了，一怒下離了家，多年也不曾給過家裡消息。
再回家時，才知雙親皆已故去，臨行前還念叨著自己，終究族裡老人一怒之下給自己這個不孝之子開出了家譜，兄弟幾個也早就分好了家，都當沒他這個人了，於是自己又自個兒回了這十裡鋪村了。
這輩子沒乾過公家差事兒沒啥忠，遊無方，沒給父母養老送終，也不孝，得了個愛自己陪自己吃了不少苦的妻，到頭來也沒能守得住，從年輕文不成，武不就，還好闖盪到如今活了七十餘歲高壽也還沒個名堂，名字不說與人知也便罷了。
縱使說了，過上個五十年一百年的，石碑都指不定瞧不出模樣了呢。瞧得出，光對著塊寫名字的碑，誰又知曉誰是誰，自己又沒個子孫後人祭拜。
倒不如，就個草席土堆，一蓋一卷，山坡上一埋，一了百了。
人這一輩子啊，年輕時甭管有沒有那本事，都想著要攬星追月，沒啥不好的，就像壯年了要功業，再年長了，可能就是看兒孫了，有些活成老頑童了，還要比比誰活得長。
可到了如今這年紀回看，其實就活了個傳宗接代和體麵，自己這輩子是啥也沒有，到頭來，還好活了個看開，一輩子那啥大事兒小事兒，到入土時候，都不叫事兒。一輩子得得失失的，老來看啊，都是個夢。
……
楊老伯和自己講了許多，興許是一輩子那些話都憋在了心裡，太久太久的緣故，終於找到了個人可以好好嘮叨嘮叨。伴著旱煙味兒還有眼角黃黃的眼屎，指甲裡的黑油油的汙垢，皮膚上的積著灰的皸裂，和麵目上縱橫如刀削般的溝壑。
所以自己從了楊老伯姓楊，他給自己取了個有新生意義的名字，叫楊葉青。
每天早晚挑糞挑水，因為楊葉青隻有單邊手臂肩膀姑且還堪用，所以單趟裝得少，總得比別人多跑幾趟，路上不時得被誰家人笑話幾聲廢物。
每次看著去田裡磨磨唧唧的乾活兒，動不動就得給人看笑話。
鄉裡自然排外，楊葉青一開始也跟人吵過，可總是吵不贏，他罵人翻來覆去的詞匯也比不上人家的殺傷力大，侮辱性強，更何況人家一抱團，幾個人罵一個，懟著罵，楊葉青試了幾次根本招架不住，隻能學了個厚臉皮，當聽不著。
時間久了，熟悉了他憨懦秉性，別說青壯敢了，便是蒙童小兒都敢朝他扔石子兒，打老的打不過，打小的又惹來了老的。
被人揍得頭破血流過幾次後，楊葉青終於學乖了，其間幸好楊老伯雖是個外來戶，但終究也在這裡生活過五十年了，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也算半個鄉裡人，不給點麵子說不過去。跟著楊老伯主動上門給各家乾了不少活兒，村裡有事兒都給幫襯著，村裡有啥熱鬧都得跟著大夥兒去湊這點兒，這才漸漸被接納。
尤其是楊老伯也送過幾袋稻米，求媒人給自己家這楊葉青說個妻。可誰家姑娘看得上這家裡三間赤條條茅草屋，地也沒二畝，還都在遠些的山裡，得等前麵人澆水灌溉完了才能輪得到，一看就是村裡的落魄戶，村裡的知根知底自然沒誰家姑娘願意；他處的人姑娘家托人來一打聽情況自然也都不同意自家姑娘過來遭這罪。
剩下介紹得說什麼克夫的寡婦或者有啥殘疾的來，媒人跟楊老伯哄得好好的，可每每一到楊葉青這裡就露餡兒。人家一聽是個殘廢的，那些說是克夫的寡婦當然不了意，本來就是要找個能養活自己後半生的，這湊合到一起指不定是養活誰呢。身體有殘疾的人娘家一看這養活自己都嗆，人姑娘是身體有缺陷，可嫁過來倆人都身體有毛病，那不是得更遭罪了嗎，遂是長久一來二往下來，十裡鋪村的外來戶，在這十裡八鄉楊家名聲都臭了，所以這個叫楊葉青的男人更是討不到媳婦兒。
為此楊老伯和跟前能說會道的幾位媒人嬸兒，都給楊葉青好好說到過別太實誠，等生米成了熟飯，鴨子落了鍋不就成了嗎？這鄉裡結了親的十家八家都是這樣過來的，現在不都好好的，甚至還拿自己舉過不少例子。
可興許楊葉青這人真的心眼兒太實誠了，老是被人家瞧出破綻，最後人姑娘家扭頭就走，連帶著媒人都被數落，一來二去，十裡鋪村的楊家成了媒人眼裡的黑戶，那個叫楊葉青的小子也被說成了死心眼兒心智不全。
春去秋來，習慣了這裡生活後的楊葉青漸漸覺得時間過得挺快，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年號的重要，要是沒了朝廷年號，就這麼在鄉村天天早出晚歸勞作，自己都不知道過去幾載了。
轉眼間，大翰歷，廣成二十二年春，大清早聞得江上不時有幾聲震響，像打雷。好多人都擠到江邊去看。楊葉青也去了，聽人說是什麼琅琊城的張家來同江夏李家結親，這張燈結彩，不時鳴放炮仗的樓船是張家來給李家送聘禮的。
有人說有千兩黃金，萬兩白銀；還有人說那是城裡數一數二的大家族，肯定有珊瑚，珍珠；還有人說那都太俗了，太普通了，人家大家結親有珍惜的什麼藥草……
」楊老弟，你知道人家都說那個張家放出話來，說沿路那邊『老爺』喊得最大聲，哪邊寫得賀詞最好就給那邊賞下些布匹呢？你說這沿江多少家？這張家是真闊真大氣啊，楊老弟你說是不？「
」哦是啊，嶽大哥說得在理，是闊氣是大氣。「楊葉青連連點頭，唯唯諾諾道。
」害～可不是嘛，咱這兒啊，收到消息晚啦，上邊的怕咱們這裡喊得聲兒比他們大，搶了布匹去，這才不告訴咱們消息。「
」對嘛，我就說這柳家莊那邊沒好人，你說這人張家給大夥兒發東西，散喜氣兒，他們憑啥卡著不讓咱們知道。「
」就是，就是，我看啊，這次錯過了，可這才定親，這不後麵還得有接親和送親嗎？怕啥，機會多得是。「
」也對啊，光定親就給布匹，那後麵正式結親還指不定是什麼呢？「
」誒呀？大家夥兒看看，這張家大族就是不一樣，這排場，這體麵，大善人吶。「
」欸，你說下次要是他們不告訴咱們怎麼辦？「
」對啊，要不找個人盯著。一看到喜船了就來報信。「
」找誰啊？你去啊，田裡活兒不乾了，誰能整天瞅著江啊。「
」瞧，那不就現成的嗎？他家在的山坡還有地頭，不都能直接看到江麵嗎？「有個麻子臉用胳膊肘指了指楊葉青。
」那窩囊廢能給咱們瞅著嗎？「
」誒呀，他胳膊廢了眼睛又沒瞎，幫村裡瞅著點兒怎麼了？再說了，我時常看他休息時候盯著江麵發呆，那不正好？「
」欸也是啊，到時候再喊村裡所有會寫字的多給寫些賀詞，那布料可不就有咱們村的了嗎？「
」對，為了整個村子，誰敢不配合就揍他。「語畢男人故易向著楊葉青的方向看了看。
……
楊葉青沒有跟著再看下去，跺拉著肩膀回去生火做飯了，難得見著大場麵，村裡幾乎都空得隻剩走不動道，又沒孝順兒女背著去的老人還在宅子裡了。
自然，整個村子一中午也都沒看見煙火氣。
……
果然，過了半年，傳聞說琅琊張家和江夏李家結親了，樓船浩浩盪盪，沿路禮炮鑼鼓喧天。
幸而這次沿江村莊有夾暗歡迎，奏樂相慶者，皆有賞賜布匹，故雖然楊葉青沒盯著報信，但因為村子裡還是得了賞賜，故也沒人來給他定著個失察之罪揍他一頓。甚至還給他門上栓了根紅綢布條。
等人走完後，楊葉青說想著好料子留著以後用，就要去解下來，卻被楊老伯攔下了，說好歹過一晚沖沖喜氣兒再解。
楊葉青沒有再堅持，隻是傍晚時分在山坡上看著村子裡得炊煙看了許久，為此給楊老伯做飯晚了，被好一頓訓斥。興許是人將行就木，心裡不舒服吧，所以罵楊葉青得話難聽了些，楊葉青說自己上山去打點柴就回來，氣得越老越小孩子脾氣的楊老伯到處給人說當初自己收留了個白眼狼，見自己老了欺負自己想搶自己家幾畝田地，約著說楊葉青再怎麼樣就把他趕走……
又過了五六年，楊老伯跟楊葉青談心，說自己時日無多了還有最後一個願望，就是看著都三十好幾的楊葉青成個家，他就可以放心走了。姑娘都看好了，隔壁村子有個跛腿的女兒家，模樣很周正，給那姑娘說媒人挺多，但人家姑娘看不上，不知道啥時候見過你，聽說挺中意你的。周圍圍著一眾村老勸著楊葉青見見那姑娘。
聽說楊葉青想了兩三天後就直接搬著幾袋糙米提親去了，這可把楊老頭高興壞了，也讓媒人驚訝『瞧著這小子猴急樣兒，以前還裝得挺像『。
女子當天夜裡就被家裡人送了過來，都省得去接親。然後聽說一家人早早把老宅和田地都變賣了，帶著值錢家當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跑了，村老們都說是怕女婿家這光景拖累娘家，於是早走了，有人說薄情，有人說明智，也有人同情那個叫柳惠的跛腳女子以後日子不好過了……
那一晚，女子坐在床頭，右臉梳著斜劉海，難得楊老伯去托人買了根紅燭。
是夜，燭火微光裡女子嫻靜，脖子上給自己係了根紅綢，說是廣成二十二年村裡發的，沾沾喜氣兒，沒有嫁衣，全身沒一點紅不像樣兒。
於是楊葉青把那片紅綢扯了下來，用菜刀割破自己手指，給女子塗在了眉心和嘴唇。
「這下不用那塊布料也算是有紅的了。」
「嗯。」女子眼裡閃閃的，嗯了一聲。
然後楊葉青給自己披了件爛襖子，給火爐生了火，就坐在了一旁，黃色和和紅色，明滅不定的火焰在楊葉青臉上映照出光影和陰暗，見女子總是看著自己，楊葉青笑了笑，說道。
」沒關係，你先睡，我看著火。「
女子猶豫著開口。」你過來，我有事同你說。「
楊葉青走過去，女子撩起劉海兒，裡麵整個右臉上是蚯蚓般蜿蜒扭曲的奇特暗色胎記，女子身體似乎在微光裡微微顫抖，牆上的影子一晃一晃。
楊葉青扶住柳惠的肩膀，輕輕口勿了她的右臉然後道。
」沒關係，我身上也有很不好看的傷疤。「然後褪下左側肩部的衣衫，一道圓形血槽伴著肩胛骨的隱約碎片形狀清晰可見。
」你靠我近點。「女子喚道，於是楊葉青向前走了走，然後女子將頭貼過來，一點點口勿過楊葉青肩上的傷痕。楊葉青的手也漸漸撫向名為柳惠的女子月匈前高聳處。
隨著二人漸漸口勿到一起，呼吸聲也越來越急促。
就在女子衣衫要褪下時，柳惠伸出兩指擋在楊葉青唇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