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分裂的世界（1 / 2）
L先生離開牡丹亭咖啡館，獨自一人走在爛漫的鮮花、歡騰的流水邊，隻覺得做了一場夢，心中有所感懷，就放一首歌聽：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裡\/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他走神的腦袋指揮無方向感的腳步沿著平地走，竟然在坦坦大道上迷路了，驛站遙不可見，前路不知何方。他就順勢走，反正高速列車是環線，怎麼走都能有上車的驛站。
走不多遠，他聽到「咚咚」的長鼓聲，節奏明快、鼓點密集，應該是歡快的舞曲。他繞過一叢竹林，再轉過一片小樹林，鼓聲隆隆中他看到一塊大空地上一圈人圍著跳舞。遊客手拉手圍成圈，中間是身著民俗服裝的少男少女，男生歡快地敲打月要懸長鼓，女生手挽長巾，優美地揮灑。男生的月匈前掛一片片層疊的、碩大黃金貼片，女生頭戴繁復如珊瑚枝一樣的黃金掛件，隨著他激昂的舞步，黃金飾品「叮叮當當」地響。圍著的遊客神情興奮歡快，跟著節奏拍掌、踢腿。
不喜歡熱鬧的L先生從旁邊繞行走，人群裡跑出一個伶俐的小女孩，一顛一顛地蹦跳著來到他跟前，脆生生地說，「來，與大家一起跳起來吧。」L先生躊躇不前，思考用婉轉的話拒絕她，但小女孩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往前走，雖然小手柔軟無力，他卻不好意思用力甩開，就隨著融進人流中，成了圓圈的一份子，跟隨轉動的節奏圍著少男少女們轉動。
「嗬、嗬」，人們高喊著，長鼓的節奏加快，少女們的舞姿癲狂，將一頭長發甩起，像激盪的回流漩渦、旋轉的黑色膠片、盤旋的星球氣流，L先生看得眼花目眩如同迷失在星際，在喧騰的氣息中困乏不堪。圍著的遊客們手挽著手，加速旋轉起來，L先生身不由己卷在裡麵，被前麵的拽著，後麵的推著，腳幾乎不著地要起飛。他有鈦合金的骨骼，可以像豹子一樣奔跑，但高速旋轉中他感覺到壓抑和眩暈，上了年紀的心髒不適應洋溢青春氣息的熱鬧和瘋狂。他借旋轉的力道如離心機甩水成切線狀拋出，沖出圓圈的包圍，又如用了引力彈弓效應，一直由著慣性往前奔跑了好長一段路。
等L先生從巨大力道中緩過勁來時，他已經跑到一處河流邊。桃花源的世界有許多條河流，長的、短的、寬的、窄的……L先生閱河流無數，但這段河流他以前從未來過，寬闊的河水迤迤驪驪流淌，遠處的山坡倒影在河麵上，使得本為暗綠色的水麵變得如研磨的墨汁般黝黑。從遠處看不到水麵的漣漪，大河就像一塊光滑平整的烏玉，靠岸邊有一片竹筏停泊，上坐一漁翁，穿蓑衣戴鬥篷手中握一根釣竿，有著遺世獨立的風範。在L先生看來，這是一幅古老星球上山水詩詞裡超然出世寄情山水的經典畫麵，他走近些，輕手輕腳，想既欣賞美景又不打擾漁翁。
「那邊熱鬧，你不在那裡遊玩，跑來這僻靜無聊之地作甚！」漁翁似有心靈感應，任L先生腳步聲再小，他憑感覺就能感知不速之客的到來，漁翁手不離魚竿，頭也不抬，聲音從被風雨浸淫而成灰褐色的竹鬥笠中傳出。
「我不喜歡熱鬧，擁擠的人群讓我感到壓抑，還是這裡安靜平和，甚好，你眼光獨到選中如此雅致的山清水秀之地，定是清雅之人。」
「哈哈！看來你不是一個合群的人。」漁翁用手扶了扶鬥笠，稍轉頭打量L先生，他對L先生的「吹捧」之詞無動於衷，反而評論起L先生來。他是一個特別的人，至少在桃花源的世界是，他皮膚煥發喝了半斤酒才能顯出的紅光，不像桃花源的世界其他人那樣白皙，皮膚粗糙不清透，想是鬥笠遮蓋的陰影蔭蔽所致，桃花源的世界裡沒有太陽光需要遮擋，所以戴鬥笠顯得多餘。
「合群不合群不知道，比較喜歡孤獨和寧靜而已」，L先生喜歡這裡的清閒，和漁翁聊起來，「應該就像你一樣。」
「哈哈！不，我是純無聊」，漁翁大笑起來，想表達爽朗，但聲音枯燥，如枯乾的樹根被風吹響，從嗓音聽出他真是無聊。
「無聊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人生仿佛一隻不停擺動的鍾擺，永恆地在無聊與痛苦之間搖晃，善變的、口是心非的人們隨之晃到左又晃到右，有事做抱怨忙碌，沒事做又為閒得慌而痛苦，拚命追求名和利，嘴裡卻念叨著歸隱山林，當真讓他們來到這無聊的幽靜之地，就又要嫌我這漁翁的生活乏味無趣。」漁翁口中說著話，眼睛關心著魚竿，水麵的白色浮子抽筋似的晃動，有魚上鈎了。他站起身，左手伸在前、右手臂緊貼月匈，頭前傾屁股後蹲，他抬手高高挑起魚竿，一條大鯉魚跳躍著被拉出水麵，到了漁翁手中猶在拚命掙紮，「它今天跳不出我這個龍門了」，漁翁用手臂夾住魚竿，一手摳鯉魚的魚鰓，一手輕巧地取出魚嘴裡的魚鈎，將鯉魚放入竹製魚簍，鯉魚在魚簍裡蹦跳不止。
「今天的晚飯有了。」L先生雖然善於製作魚的菜餚，但從未釣過魚，漁翁動作嫻熟一氣嗬成，如同武林高手行雲流水間鯉魚手到擒來，他暗中稱贊。
「對，今晚吃魚，再配上一壺老酒，吃飽喝足，豈不快哉！」漁翁開懷大笑，紅光滿麵，好像一杯老酒已經下肚，他收好魚竿，站到竹筏的前頭，用長篙撐水，準備離開，「為何眾人皆醉而你獨醒？湊熱鬧是多麼地輕鬆快活。」
「習慣於孤獨，熱鬧就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在熱鬧人的眼裡孤獨的人也顯得恐怖，如同天生相克的水與火、貓和鼠，相處起來怎會輕鬆快活。」
漁翁身材雖不高大，但撐杆的力道強勁，隻幾下，寬大厚重的竹筏就如靈活的魚兒輕盈地遊出去好長一段距離，水聲「嘩嘩」，竹筏在水麵劃出一溜波紋，他高聲吟唱：「癡人笑我太輕狂，我笑癡人看不穿。」
竹筏漸漸從孤零零的L先生眼中遠去。遠遠地看，長相普通的竹筏有了美感，仿佛一瓣漂亮的黑色牡丹花瓣，上麵的漁翁已經渺小不可見，水麵平靜如初，仍如墨玉一般。他被彈射之力推到這條未知河流邊，對於漁翁來說他是一個莽撞的闖入者，他欣賞了一幅山水畫，看了一場「漁家樂」表演，聆聽一位獨立遺世的隱士的「教誨」。漁翁難得地在無人之地和一個陌生人閒談人生，釣了一條大鯉魚，知足地回家吃魚喝酒。L先生空閒的大腦在悠閒的河流中隨波逐流，直到竹筏消失於看不到頭的水麵，他才收拾心神繼續趕路。
L先生剛走到路上，迎麵走來一個低著頭走路的人，那人口中念念有詞，兩隻手在身旁機械地甩動，腳步速度很快眼睛又不看前方，差點撞上L先生，他趕緊一個側身避讓。那人走過去兩步，突然停住，轉身對L先生說，「走路要看路啊！」抬頭之間露出一片白皙的臉，表情冷峻，眼神嚴厲，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不知情的人看到這種場景，會以為他是老師，L先生是犯了錯、正在接受批評的學生。
L先生哭笑不得，這人真是不講道理，明明他走路不看人，險些撞著自己，卻惡人先告狀責怪起別人來，不想與他爭執，就用反諷的口氣說道，「是，走路要看道！」
「聽你口氣，你好像不服氣」，那人提高了嗓音，義正詞嚴地說，「做錯了事不要緊，要容得別人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關鍵態度要端正。」
「這話從何說起，明明是你低著頭走路差點撞人。」
「嘿，我一直都站在路邊紋絲不動，是你匆匆地奔過來，要不是我閃避及時，你就撞到我，我看你是眼睛長到腦門上的，你目中無人啊！」那人暴躁起來，像個螃蟹似的手舞足蹈，瞪眼睛、擼袖子、跺腳，那架勢要與L先生乾仗。
L先生頭暈目眩地從跳舞人群裡出來，到河邊和漁翁閒聊，剛剛才平復心潮，又給這路人鬧得氣血沖頭，心中忿怒，手臂抬起來，心中念起咒語，要將他給定住，讓他閉上噴火藥的嘴巴。這裡是桃花源的世界，L先生的法術毫無效果。在那人眼裡，L先生顯然還是不服氣，氣呼呼地傻站在那裡，手抬抬又放下，嘴裡喃喃自語，看上去有氣不敢出、欲言又止。
「我注意你們很久了，與妖魔鬼怪廝混在一起狂歡艷舞，怎能不影響他人呢，算了，犯不著生閒氣與你們計較了，自作孽自己受，你好自為之。」那人一甩衣袖，低著頭繼續往前走，口中照舊念念有詞，手臂機械地搖擺。
L先生愣在當場，發生了什麼？那人似乎靈魂出竅，剛從另一個世界穿越過來，和他說著完全不搭調的話語，這人可能是發癡。他想到剛才跳舞的人們和漁翁，從牡丹亭咖啡館走出來以後，恍惚間就像入了夢，遇到的景象和人變得魔幻奇玄。他轉念又想，也可能因為自己有了心思，看周遭世界眼光不同，正常的事物在夢幻的眼中變了樣。實在是搞不清楚，他苦笑，學著漁翁吟唱，「癡人笑我太輕狂，我笑癡人看不穿。」
L先生受了漁翁一壺老酒和一條魚的啟發，回到蒙特斯酒店後，他將陽台上久未啟封的灶台打開，買蝦、魚排、羊肉串和蘿卜、西紅柿、芥菜做鐵板燒，邀請安德利一起喝果酒聚餐。對吃講究的L先生不無遺憾，火星上海鮮種類少，否則弄點魷魚、螃蟹、石斑魚就完美了。安德利對吃不講究，但他覺得火星上的菜餚不如L先生的鐵板燒豐盛美味，主動與他碰杯，開懷暢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