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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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酒未醒的我,提溜一隻廢紙碗,在街上遊盪,像乞丐。十五號,她失蹤那天早上,床頭多了一碗麵。那時候屋裡東西都在,而我二十二點回去,人去房空。她中途一定回來過。

順其自然,紙碗成了尋找的開始。它比普通一類要厚上半拇指長,紙扌莫起來糙,外麵綴著方形紋樣,青花的一種。在校對麵的美食街,用這樣的獨一家。麵館不算難找,走去幾步路。我舉起手機,裡麵放著溪吟照片。她一米七五,個子高挑,又披著短發,像個假小子,特征鮮明。給了老板看,他瞄了一會兒,撇頭:沒啥印象,早上單多,麵都下不過來,還管認人?一家沒結果,那就尋一條街,由西向東,直到出租屋為止,沿途問了個遍。功夫不負有心人,臨至街尾,有個快餐店的店員認出來。

她說,這女孩我記得,九點左右來過,點了我們這的豪華套餐,坐在靠門角落,邊吃邊打電話,說的是方言,聽不懂內容。但兩個男學生未必吃完的套餐,她吃完了,還追加兩份漢堡。印象很深,我不會記錯。

店員的描述,顯然與我印象中的溪吟截然不同。她胃口不大,一般隨便幾口飯就能打發,不買零嘴,不點宵夜,隻會有事沒事,咕嘟嘟喝著咖啡。幾乎不去快餐店。平時交流,說的是普通話,字正腔圓,聽不出家鄉在哪兒。九點我已在學校,她挑著時間差,有意與我錯開。我特意追問店員,她有帶別的東西嗎?店員回答不出所料。她提著一個大行李箱,待了大概兩個鍾頭,出店向右拐,應該朝電車那邊去了。方向無疑是救命稻草,順著軌道,溪吟一抹影子在盡頭遊盪。我激動地竄出店門,卻與一名光頭迎麵相撞。他橫眉冷對,當頭把門一堵,鐵壁銅牆。我說,借過。他嗤著氣,反將手橫插門上。我客氣說,請你讓開一下。他懟過來,說,如果不讓呢,你想怎麼著。我四周探尋家夥什,不能讓這家夥影響時間。板凳或許不錯,但動靜太大,砸下去太慢。餐盤可以,能做到出其不意。我準備動手,卻生插一道爽朗笑聲,將我倆隔開。矮子從中間浮現,滿臉堆笑。我不叫你幫我帶點飯,怎麼在這磨磨蹭蹭?光頭挺著身子,但眼神恢復到了清澈。還不快走?矮子音高了幾度。他身子立刻塌下來,徑自朝裡走去。我也向外離開。

那個……

矮子叫住我。金同學沒事兒吧。最近幾天,好像沒見到過她。

沒什麼事。她病了,不方便出門。

病了你還出去,不想著多照顧一下?

我編了個由頭:去買藥,急。

他不再堅持,放我離開。

學校設址偏僻,進入城中前,要先乘電車,再轉地鐵。沿途荒郊野嶺,抑或工廠群集。她提過自己「跨江」,所以不會中途下車。電車開得緩慢,可因為心中有底,倒是感覺馳翔,風景猶如幻燈片切換般閃動。綠化帶和樓房一線延袤,長卷鋪開,即將追上她的形影。但我下了電車,察看地鐵圖表,距離又拉開天邊。若把電車比作溪流,地鐵則是湖泊,線路錯綜復雜,出人意料。光是通向對岸的列車竟有四條,站點多達百個,每個站點都是落腳的地方。人群摩肩擦踵,頭頂的白熾燈刺眼明亮,二者紮堆進入頭暈目眩的我身上,消融一片黑白茫茫。我迷失其中,望著她的影子逐漸淡宕,渺茫。

沒有別的辦法,我隻能重頭再來,從站務員到清掃大媽挨個詢問。我伸出手機,經過他們麵前,悉心解釋來龍去脈。有的印象全無,有的叫我不要打攪工作,有的埋首不理,直至我心灰意冷之際,一位安保眯起眼睛,拍著腦袋,喊,這姑娘,昨天中午來的,提著大行李箱,像出遠門。她箱子裡藏著違禁品,一把刀,是我拿出來沒收的。一把刀?具體什麼刀?水果刀而已,傷不著人,一搜出來,那姑娘淚水直在眼眶打轉,說對不起,怪自己粗心大意。我看態度很真誠,說幾句安慰的話,放她過去了。安保撅著嘴巴,不以為然。可我是知道的,溪吟厭惡寒涼,水果不常吃,即使真去買,也首選剝皮切塊的,從來用不上水果刀。我說,我能瞧瞧刀什麼樣嗎?安保兩手一攤,已經銷掉了。接著他收回其他手指,留下兩根食指,比出一截距離,將我的推測否定:

不過我還記得,那刀身不到五厘米,想去個皮,都得費老大勁。

我越過安檢門,越過檢票口,沿著步梯下去,是一條陌生的隧道。溪吟乘坐這裡的列車,在一些圓圓圈圈的路點尋求歸宿,我覺得她眼神透著趕早起來的疲憊,又有即將離開的不舍。她混合著兩種復雜的狀態,亦步亦趨進了地鐵車廂,但終點是哪兒?她帶著一把已然失去的刀,朝隧道的深邃幽長駛去。再加上那些衣服、證件、她的手機,足以讓她去往全國各地。放心好了,不會有事的。我叨念她臨別的話語,坐立不安。那碗床頭的麵像溫暖的告別,她其實在說一去不復返。但是,她為什麼要帶一把刀,是見麵的人相當危險,需要防身嗎?可刀毫無殺傷力,甚至都不在她的身旁。還是說難道代表一種象征?我想不通。然而,不告而別掩蓋不了毅然決然的心意,我很確定她計劃離開這裡。結合當時在筆記本上看到的標誌,我把視線鎖定在了火車站。隻有這裡,既是熙熙攘攘,又是交通樞紐,輻射八方。她原來蓄謀已久,我追悔莫及,手在口袋裡攥成了拳。當初要再多問幾句,再盯仔細一點,肯定不會為時已晚。隨著抵達火車站的提示音響起,我身上的酒已醒去大半,從地下通道上去,三四個入口直現眼前,個個通往不同的候車廳。皮鞋聲、滾輪聲、交談聲、廣播播報聲,形形色色的聲響在這偌大空間裡交織,編出許多張透明的網,捕捉人們的耐心,到處是焦慮忙碌的身影。我抱著手機裡的照片,到一個個路人麵前輾轉。我問得口乾舌燥,走得精疲力竭,卻一刻不容歇息。因為我不知道溪吟究竟現在如何,恐懼總是把擔憂的事情變得篤定。那個女孩與無數陌生人擦肩而過,像浮萍一般拖著箱子,流浪天涯海角。我擔憂她受到委屈,侵害。我擔憂她自此音訊杳然。這些擔憂交融到一起,磨成刀的形狀,懸在我的肩頭,搖擺不定,隨時都要鍘下,將我一分為二。

從正午到現在,日照當頭到暮沉西山。我問了好多人下來,答案一無所獲。麵前這個龐然的站樓,披上一副青藍模樣,顯得格外滄桑與可怖。相較於電車的溪流與地鐵的湖泊,它的嘴巴後麵是汪洋大海。人放歸這裡,等同於未曾存在。我還有找的希望嗎?麵對那些冷漠的神情,無可奈何的擺手、拒絕,我忍了;去了廣播室,喇叭吼了她名字三遍,卻像石落大海,激不起丁點兒浪花,我認了。我漂泊在店鋪與店鋪之間,心想她要是跟人見麵,總不能隨便選在街上。然而大到星巴克麥當勞,小到沙縣小吃,沒誰對她表示印象。我隻能機械地鞠一下身子,單純說一聲「謝謝」,久而久之,嘴巴口乾舌燥,腳步僵硬遲緩,我的盼想像花一般凋謝。直到最後一家老板打烊收工,重重拉下卷簾門,聽完我的描述直翻白眼時,我就知道自己是無法追上她了。她或許隨著大海漂走,更有可能在湖泊就與我分道揚鑣。那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光影,到這徹底暗下的夜,像鋪了一層瀝青上去,便多少餘暉都見不著了。

兩個鍾頭走完一趟,我飢渴難耐,將就去了路邊小店對付一餐,果腹感滿滿,我卻仍對她的失蹤感到恓惶。餐館僅剩的幾瓶啤酒,我全包了,起開其中一瓶,一口氣灌下去,氣泡嘶嘶啦啦炸開,腦門沖擊著強烈的酥麻。我剛出店口沒走幾步,忽然放空的感覺讓我一屁股摔在地上,褲腿也擦破了。我顧不上窘迫,把喝空的管子當作憂愁捏扁,往大垃圾箱投,哐啷兩聲,它從邊沿彈開了。於是我又喝一罐,再扔,沒中。如此往復,喝到第五罐時,手邊已經沒有罐子了。一個流浪漢遠遠瞧著,笑話我,你咋準頭這麼差?我說,沒辦法,倒黴透頂了。他說,你不要給我吧,賣去廢品場一個三毛。我說,我都給你,不著急,反正也派不上用場。我看著那些橫七豎八,和我一同倒在地上的易拉罐,無家可歸,自怨自艾。我想我自己真是失敗得徹底。流浪漢彎下月要,拾貝殼那樣把它們撿到袋子裡,一邊撿一邊問我,你瞅哪兒呢,倆珠子盯得愣直,是不是碰上鬧心事兒了?我借著酒意回答,我女友沒打一聲招呼,跑了。他說,跑了有啥,少了個嘴養,倒也輕鬆自在。我說,要真這樣就好了,可就是揪得心裡難受,放不下。他說,正常,處在陣痛期呢,跟我當初犯了錯誤一樣。有的人痛就一會兒,有的人是一輩子。他麵不改色,說得風輕雲淡。但一天夠難熬了,一輩子長痛會是什麼地獄?我鐵下心速決,對他說,叔,你幫我看看,見沒見過照片的人。像翻硬幣那樣,如果他知道,說什麼我也找到天涯海角;如果不知道,一報警二向輔導員通信,順水推舟,剩下發展由天決定。流浪漢說好,晃晃悠悠踱來。我還想喝一口酒,可街上店麵關得差不多了。

他頂著脖子,眼皮夾出一條縫,屏息凝神,許久覺不出響動。表情似是而非,看不出知不知道。片刻之後,隨著衣服摩擦,他提起兩邊褲腳,往我邊上席地而坐。他指著手機說,你找的這人,我不敢打包票。昨天好像看見個類似的,個子確實高。但戴著帽子,頭發是什麼不知道。身子骨倒相仿,纖細,沒掛多少肉。他掐著手指回憶,像在算命。答案模棱兩可,我立馬判定不出,緊跟著補充細節。我說,當時她應該一個人,提的行李箱是綠色的,中等型號。流浪漢鼓著嘴搖頭,那倒不是。她手上沒東西,也不是一個人,有個女人陪著,歲數大太多,像母親輩。我聽完,心立馬沉了。硬幣摔落在地,叮當作響。流浪漢說,你又瞅哪兒在?

歸去的旅途上,酒精的麻醉壓著腦袋,漫長而疲憊。我熬不住地閉上雙眼,恍如過去整個世紀。再睜開眼,是一通電話將我精神煥發。那頭女聲刺耳,自稱是溪吟的輔導員。她說溪吟一周不曾去學校報到,聽說與我住一起,究竟怎麼回事。她語速急迫,希冀從我這裡得到答案,可我擁有著與她相同的,巨大的未知。我說,昨天十五號,她說出去見人,我等了一天加一個晚上,一直不見人影。她緊跟著問,去了哪兒,見的誰,你清楚嗎?我一時語塞,猶豫幾秒,說不清楚。她說,你這孩子,心寬大得很。她在你屋住著,幾天不去學校,要多奇怪有多奇怪。她音高了一調,聽著像埋怨:發生這種情況,你不早通知一聲。我說,我人在外麵找了一天,想著小事,沒必要鬧大。我估扌莫著她往火車站去了,去的哪裡,上哪趟火車,目前還不清楚。明天就到四十八小時,最好報警。一聽到這,她語氣快速地鬆弛了:不好,得緩緩,盡量私底下解決。明天你來我辦公室,商量商量對策,再進一步了解情況。有學校的乾預,溪吟的離失有救了。

我的心,似乎被希望回暖一些。

我躺在出租屋的床墊上,有一種像貝殼躺臥泥沙的舒緩在張揚。這裡堆放著許多動物玩偶,毛絨製的,憨態可掬。溪吟睡覺之前,會把它們圍在身邊,產生擁擠的柔軟感,是安定劑,能很好入眠。我有時會與她一起睡,大多時候則躺去沙發。一張床上,我們很少有機會接觸彼此,盡管她的肌膚,扌莫上去像肥皂一樣柔滑。由一條玩偶搭建而成的防線,將這張床的疆域兩半切開,各自裹著屬於自己世界的被窩,像兩座互相遙望的碉堡。分裂顯而易見,並不見得為情感破裂打下基礎。相處了一年半載,她難以將我完全心悅誠服地接納。因為她認為,當越過防線以後,很多人會解開外皮,像野獸般索取更多,感情變得如同枷鎖,緊密了綁定,根深蒂固的束縛。人自此淪為了相互的附屬。她討厭「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的說法。這無關男女,無關你我。隻是一種占有的欲望。她在深夜,這個絕佳供人談話的時刻,發表了這些意見。我沒有反對,沒有質疑,也不是順應地聽下去。我在審問我自己,是否能做到高尚,但又對答案保持原生的懷疑,因為我接受過類似的耳濡目染,占有往往最後向著暴力惡化,也許自身接受了遺傳。我繼父曾統治生母長達三年,他的手段驕恣而荒謬,最終導致了那片故土——生母的滅亡。

我一直刻意回避著,如同高壓電線森嚴林立的過往。一旦思路接觸上去,內心控製不住地電閃雷鳴。釅冽的醉意,是很好穩定心神的武器。離家十九歲那年,我學會了飲酒。東西不難學,人渴了會喝水,愁苦了會行觴,順應得相當自然。我掌握的,是飲酒時候,如何忍耐沖擊舌頭猶如子彈的苦辣;如何在一片顛倒的境地裡,扌莫索回去的路;以及第二天,如何裝模作樣,讓自己顯得無比清醒。出租屋的酒,被喝得所剩無幾。房東發來消息,該交租金了。學校那邊,結課考試將在下個月一股腦開始。兼職的老板,問我什麼時候上班。我發愁的卻不在任意一個之上。麻亂壓迫月匈口,像鋼鐵,像繩索,我很想歇斯底裡地嘶吼一場。但在此之上,酒精發揮了更強大的威力,它牽引著身體包括器官各處不斷下墜。我殫精力竭,視野跌入燈滅之後凝鑄不變的灰裡,倒床不起。

學校的早晨,總是張貼著朦朧濾鏡,把雲朵模糊成方格,太陽濃縮一輪混沌的橢圓。我以為醉意尚未褪去,於是沖了把臉,灌幾口涼水,開窗讓陽光流得更多一些,但依舊保持不變。我們學校,建立在工廠重重包圍之上。剛開始擇校時,忙著逃脫故土的我,分離不出新鮮精力應對環境、地址等後顧之憂,隻想選得更遠。所以這裡景象顯得陳舊荒僻。我麵對著那些霧霾,品嘗顆粒中苦杏仁的味道。被灰塵蒙蔽的街道,稠密窒息,像某種垂死之象。校區的樓舍,牆皮無一例外地染上頹廢的米黃。校址鄰接偏郊,坐落城市地圖最西南角的一點,沒有公交,隻能乘坐一條電車搭建聯係。校區裡高年級的麵孔深不可測,交流難以破冰,自然穩妥的選擇是依靠新舍友抱團取暖,但在分享過往時我啞口無言。我失去了母親,仇恨繼父,拋棄與過去的紐帶,不計一切逃往陌生的南方。這注定我心聲會淤積月匈腔,脆弱地因為一言一行而敏感恚忿。並導致之後選擇用鬥爭爆破封建般的平和,最終落得被寢室驅離的下場。

教學樓的走廊狹長,像甬道。我叩響辦公室大門。那頭喊著「進來」,聲音尖銳。我推開門,房間裡陳設繁重,桌上文件摞得層疊,牆壁鮮紅獎狀懸掛著,左右依序排列。獎狀底下,文件圍起來的一張桌上,輔導員坐在後麵,頭撇過電腦,露出半張老練的臉。嘴唇抹著突兀的紫紅,臉頰胭脂明艷,頭發不自然地蓬鬆,像高傲的花菇。她說,我認得你,以前在班門口晃悠過。我說,我沒來過她班上,你認錯人了。她說,那應該在其他地方見的,我記性一直很好……金溪吟今天有信嗎?我搖頭。她說,去年一屆學生也鬧過這出,女方賭氣,連夜收拾跑了,怎麼都聯係不上,找了半月才找到。你想想,她最近跟你鬧過矛盾沒有?一聽到這,我腦子搜索著近來,除了關鍵那幾天,她大多時候表現安靜,聽著日文歌曲,寫一些東西,鮮有異常。從十一日到十四日回溯,我能從早到晚,看見她戴一雙耳機,旋律漫過耳罩,咖啡杯空空如也,我買了一袋又一袋。她吸著咖啡,鍵盤如鞭炮般炸響,界麵鋪著厚實字符。但她不寫小說,不用趕論文,什麼文本需要那麼長那麼急?我不是沒有窺過屏幕,厚厚一段順下來,望得人頭暈眼花。語句連續不斷,字符密密麻麻,像掏空了心裡埋藏的礦,一把火燒得精光。而那些宋體黑字,是剩餘的灰燼,在她筆記本上殘存。答案呼之欲出,我不由得瞪大雙眼,張開嘴巴。輔導員誤解我想到什麼,端直了身子,欸,說來看看,具體什麼情況?

實際上我反應劇烈,是想到她寫下那麼多字,線索說不定暗藏其中引起的。然而論最近什麼情況,我著實無言以對。感情細水長流的發展、關係的摩擦,本就是一場不可言說的天體運動,猶如行星捕捉衛星,階段經過了迂回,拉扯,掌握恰如其分的力度:輕則偏遠,重則碰撞,最後穩固在一種貌離神合的狀態,於各自的軌道上運行,不離不棄。矛盾多數集中在相識初期發生,為了熟悉各自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從確認關係為起算點,我們相處了一年又五個月。這期間,磨合持續了將近半年。你要認真記得,她不喜歡吃芹菜,蔥,豬肝……不愛喝冰水,穿輕薄衣裳,不怎麼去人多地方。你需要察言觀色,分辨她的寡言,是由於憂鬱、慍怒、恬然,抑或反感導致。她的眉目低垂,頭發耷拉下來,嘴角抿著個中一綹,你放下手中的事情,聽她講述著最近,像汩汩流瀉也好,像奔流不息也罷。你抓取這些征兆,卜筮她到底遭遇了什麼。一些失敗的戀愛,會為了得到關照勾心鬥角,但總有一方因為一廂情願而受傷。它們像宇宙的黑洞般衍生,一味吸納他者的精力,眷戀會迅速地分崩離析。我曾被許多狂瀾既倒的時刻追上,流言蜚語傳得浩浩湯湯,儼然兵臨城下。但她挺身而出,一往無前,堅凝的目光反照鎧甲般的光芒,所向披靡,驅散襲擾已久的噩耗。

而在輔導員耳朵裡聽到的,隻有「一切如常」雲雲。她將雙手搭在月匈前,一臉不自信。她說,你回答有偏差的話,我很難幫得上你,兩個人待久了,免不了發生摩擦,不能像你說的那樣相安無事。我聽出話外音,說,老師,我來是想解決問題。她輕輕「誒」了幾聲,就是簡單推測幾句,你別介意。然後挪動椅子,挨到桌子近前,扒開麵上一堆文件。這裡存著溪吟的家庭號碼。我說,她家裡人可能知道去向。她舔了一下手指,撥開文件夾,動作不慌不忙。正在翻呢,你耐心一點,先弄清楚細節,你說那幾天,她一直和你住,沒到學校來過,是不是?是的,她一直和我在一起。輔導員又翻走幾頁,餘光暗暗瞥向我,十五號,那天學校在放假吧?對,星期天。那就這樣,既然她在你那住著,又是雙休失蹤的,恐怕事情本身,和學校沒多大關係。一瞬之間,我大腦似乎停止運轉,血液流經血管,彈出嘶嘶的噪音。我說,老師的意思,想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她說,話不要說得難聽,我們靠著情分幫你,你要是不滿意,我再招幾個學生過來,陪著一起找找,畢竟就你最熟悉情況。她的語氣比麵對一個乞丐更加心懷憐憫,我從失神中抽出來,轉而投向一腔憤怒中:用不著別人幫忙,讓我自己就行,謝謝您的好心。她轉動椅子,身子背向我,手指指著那團牆麵上的錦簇,看到這些東西了嗎?沒一件是寫著個人的名字。你時刻記著一句話,人多力量大。有大家幫襯著,萬一接下來碰上麻煩,多少還能幫到你。我麵對它們,卻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團結,反而像膠布,像紮帶,將我怒意硬生生地綁架。我隻能把心狠狠箍著,咬牙發揮一句,好的,我清楚了。最後,她滿意地點起了頭,說,不錯,算是明白意思了。來吧,跟她家裡人去個電話。

尋找加速了,所有剛才遲緩的動作仿佛得到雄渾的力量。她開始翻江倒海式地翻閱,文件夾被抽出許多紙張,猶如翅膀般翻飛著,下一秒戛然而止,桌麵上停放著一頁版心蠟黃的檔案,表麵貼著照片,麵龐像初春的林檎般稚秀,是溪吟本人無誤。地址填寫的江西,電話號碼一長段。撥打之前,我問輔導員,聽說過Fangjue嗎?她一臉惘然,你說什麼?我說沒什麼,草草蒙混過去。手機開著免提,一長串抑揚頓挫的音符外放過後,是間斷的忙音。仿佛青蛙點著水麵,向池塘深處躍去,打了五遍下來,結果是不知歸路,沉落淵潭。她眉頭緊蹙,「咦」的一聲大喊,奇了怪了,號碼是對的,怎麼沒人接。聽著她的驚疑,我心寒大半,卻提不起怒意,因為底下沮喪太重了。我舌頭抵住齒縫,不讓嘆息明顯:萬一實在沒辦法,最後要報警怎麼辦?她說,真到那一步了,記得回來找我們,再去坦誠前因後果。盤問時候放機敏一點,話題不要往學校方麵帶,不要有負麵影響。她把紙張塞回夾子,模樣徐徐悠悠,又補著說,夠遠才到那一步呢,不著急。後麵我略著聽,大概是說「會找學籍處對接,或許登記流程出了差錯」等等,安慰蒼白無力,流於定式的客套,說服不了我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明天真的實踐了諾言,打來一通電話,內容與溪吟風馬牛不相及,聲音鋒利得近乎能劃破玻璃,第一句直接興師問罪——「你有什麼資格打我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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