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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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勒令休學的通知,在十九號。

這兩天,我總是要經歷從泥沼中拔出,在海灘上掙紮才能醒來。因為酒勁濃重,無極到清醒的道路上煙瘴彌漫。十六樓頂頭,開始有一座人家夜不閉戶,窗門豁開。一到翌晝,晨光初泄屋內,清風拂動。我夢見了浪花鱗疊。可可怕往往在潮退之後,逐漸裸露的海床,曝屍荒野,而滿目瘡痍。

我前後攏共接到十三通電話。越過悠遠的信號,每一通都載著鋼筋,穿刺我的身體,與社會這座建築強迫成型。輔導員打了其中四通,將定論朝著木已成舟的坑井中隕落。最後一塊巨石,說的是「你反省不了的,早點收拾東西吧」,這般毫不留情地投下。矮子躺在醫院裡,向著每位親友如怨如慕傾訴我的不堪。電話討伐了三回,滿是要求我賠禮道歉,不然吃不了兜著走的檄文。光頭則是一通單刀直入,定時定點約我再戰。有人還想找我家屬商談,但聯係不上。號碼預留繼父的,我一般把他叫做那個人。他快死了,是之後伯父說了兩遍才理清楚。肝硬化,確診就入了膏肓。幾天前發生的。我算了算,剛好在溪吟失蹤時候。伯父勸我回來看看,我拒絕了。長達三年的遠離,現在難以回到從前。與此同時,電子店也電聯來通知,在嘗試兩千整一百次組合之後,秘密終於得到了解封。他說內存文件刪得一乾二淨,像是有意為之。我說能恢復到原來嗎?他說「難,要加兩千塊錢不說,也不好做到百分之百。」我檢查餘額,宛如端詳一隻餓殍。母親的朋友久違與我聯絡,說能提供二十萬。前提交納三百手續費。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深知母親失蹤了七年,誰不會在一片虛無中與她結交。罵完果然大快人心,甚至比沒喝酒的平時更加神清氣爽。我願意相信這是短暫的回光返照,買一些酒助興就再好不過。我隨便穿上幾件衣服,沒鎖門便下了樓。在便利店門口,我接到我在這座城最後一個電話。

餵,是你嗎?

那聲音,猶豫的皮裡裹著猜疑的餡。風把它煎熬著,像要煮化了。

你是……小沈?我聽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這有些東西,打算交給你。是溪吟的,想著很重要。

一聽是她的,我精神瞬間抖擻。在哪裡?我立馬來拿。

那頭緩了一會兒,再說:去北門吧,那塊人少。

印象中,北門周圍,是一塊樹林鋪陳的野地。毆打發生以後,我被傳得沸沸揚揚。在學校地下論壇首頁,還有人懸掛我曾經的光輝歷史。小沈挑的位置偏僻,或許是不想受到連累。

夜晚掏空了工廠的喧囂,灰塵沒了之後,北門顯得文靜而清潔。

小沈站在林間,腳下放著一個箱子。

她說:這些東西,是我從溪吟櫃子裡翻到的。反正到最後會被扔掉,說不定給你會有用。

嗯,謝謝。

我把箱子抱起來,想著被人看見了麻煩,旋即轉身離開。

但小沈叫住了我。大家都在說你打人的事,又休了學。以後你會回來嗎?

我停住腳步,腦海不自覺想到了乾涸的大海。之後的事,還沒想太多。溪吟現在沒有著落,也分不出心思琢磨別的。

溪吟還是一點消息沒有嗎?

嗯。

那她不見下去,如果一直這樣,怎麼辦?

我雙手抓著箱子,感受不到重量。那天似夢非夢的對話,仍猶新地將我的腦海占據。經歷良久的沉默之後,我最終爆發了一句:

找不到,我就不回來了。

小沈沒有勸阻,沒有祝福。沒有建議,沒有評語。也沒有道別。她站在平常人一麵,做出順遂平常的反應。我望著她離開北門,在夜幕裡消失。她想著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想象:自己在那麼長且安定的時光裡,一直充當著一位偽和平者。直到暴力事件的事發,不過照下一縷皎光,就將凶性暴露無遺。她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這樣。那麼多推測,流言,目光。當事人的言之鑿鑿。我自己也不得不相信,是家族的遺傳,與過往創傷,彰顯了我的本性。之前看過許多期《動物世界》,南方狼是相當我行我素一類生物。獨棲著捕食,獨棲著洞居。我所能確定的是。它們生來孤獨。這種孤獨與我密不可分。也許放在電視情節裡麵,遇上如此之多的困境,我會不可避免地朝著死亡奔去。但這裡是現實,我不會用死亡,去回應學校萬千次「現身到辦公室,簽字同意然後滾蛋」的命令式要求。也不會去麵對那些口誅筆伐的家長。從我口中源源不斷榨取出——屈從於他們意誌——違心的歉意。我認可了自己是一個暴力的人。因為脆弱敏銳的個體,會自覺地利用暴力而捍衛。就因為他無計可施,在麵臨著山窮水盡的時候,會孤注一擲般地,把「捍衛」相信是柳暗花明。我在二十日是晝放逐了自己。這所學校並沒有因為我是它的學生就慶祝歡送,依舊夾雜在烏雲稠密的穹頂下將臉陰沉。我與裡麵斷絕了物理上任何聯係。遠遠望去,那裡像是西方故事裡女巫的古堡,幽怨而陰森。

放逐地點名叫芝柏。我的故鄉。一個按導航索驥不到的縣城,一個我試圖抹殺乾淨的荒涼之境。冬夏總是漫長至極,伴隨膩人的潮濕,把鼻腔與皮膚推至一種介於多則水嗆黏糊,少則乾燥皸裂之間的微妙的界限。霪雨綿綿,城鎮頻繁地處於浸泡當中,起落浮沉,雨絲像絞糖一樣拉得極長,挾裹著冰雹、雪晶傾注而下。整個人到家以後不單冰冷,身體與衣物表麵,產生一種即將拔絲的粘連。每次新雨過後,在小學、中學、高中窗外,重岩疊嶂曼延始終。連綿數百公裡,猶如高大宏偉的雉堞,將這座小小街鎮芸芸眾生緊緊圜圍。我在酒醉之時,孕育過無數從山到海的夢。海的美好相較於山及夢醒之後,如同白駒過隙。山上霧靄無邊無際,覆蓋裹上了奶衣。針葉林卻在一片流淌中聳立出來。鬆杉青蒼蓊鬱,橡樺威武挺拔。我惟獨對一棵枯樹心心念念。它躺在某處泥地,安靜地腐爛。紋路像熟透了的豬肝。樹根淤泥盡染。我能記得清楚,是因為它生前與我有救命之恩。在出租屋裡,我把從電子店取回的筆記本翻開,桌麵誠如店員說的那樣,刪得一塵不染。正中央的壁紙醒目無比,和印象中的枯樹達成了奇妙口勿合。壁紙上什麼人沒有,隻是白霧氤氳,樹木蔥蘢。要不是一截頹圮的樹乾橫亙左右,料誰不會認出那是我的家鄉。可是為什麼,怎麼會芝柏出現在她的界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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