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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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手,攔了七輛車,他們或許看到血覺得危險,亦或覺得我窮酸的模樣不可信任,都沒有停下。最後,還是截停了一台出租,我重重躺在車後座,說出酒店的地址,沿途軌跡卻並不往那邊方向。但我累得說不出第二句了,石化在一方座椅上,後視鏡看去自己簡直亂七八糟。他開哪兒我到哪兒,目的地穩穩停在了派出所。

警察出來處理,剛好是劉旬。司機舉報我是個歹徒,看樣子就像。歹徒叫車一定身無分文,為民除害,特意把我扭送過來。他說得沒錯。但劉旬沒把我拉走,打開後車門坐我邊上,交給司機五十,說,之前加現在去醫院的,不夠再加。

司機驚奇地瞟了我們一眼,不好多說什麼,掛起離合踩上油門。我說,你不把我帶回去嗎?他說,你受著傷,帶你回去能問出什麼?我說,問這傷哪兒來的。他說,不用,已經有人報警了。路上,他把報警人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原來那一對年輕人,當時是真的打算懸樹了斷,但遭遇我的突然襲擊之後,兩個決定輕生的人激發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望。反抗途中一個右臂肱骨骨折,一個腳踝損壞,多處軟組織挫傷伴隨他們全身。劉旬說,所以你去了園裡沒有?我說,去了,他們會追究嗎?劉旬說,他們不記得下手輕重,隻說給了一下,你就不動了。逃走時還帶回你的背包,查了才知道身份是你。劉旬打開黑皮本,遞給我他倆照片,在黑暗匿藏的麵孔重見天日,那是一對樸素的青年人,長著兩張極為普通的臉,看完就會遺忘。劉旬說,還好他們有良知,敢回來報警,放著心狠的,你可能命都沒了。我說,他們現在怎樣了?劉旬說,問話時一直斷斷續續,飯菜基本不動,估計覺得自己殺了人,心裡負罪。我說,後來呢?他說,後來我們立即派人去了他們說的地方,也沒有發現你。我說,是今天找的嗎?他說,不是,昨天。我說,我記得當時自己是被他們運走的。他收回照片,「啪」的一下合上本子,說,那不可能,他們把你拋下了,而且現場土坑周圍,也隻有與你尺碼相近的腳印往縣郊去。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腳的尺碼?他說,我通知你伯父了,他跟我說的。劉旬掃了一眼周圍,並把自己的聲音壓低,他另外向我透露了一件事,你是當年失蹤者肖桂芬的兒子吧?我說,他還跟你說什麼了?他說,沒別的,就這個。我說,是的。

車子如同滑翔一般前進,不給誰喘息的機會,徑直停在了醫院門口。司機拍下表,吱吱喳喳打印發票。欠著三塊呢,司機指著儀表上的五十三。劉旬掏出三枚鋼鏰,遞到他手裡。打開車門,擺脫沉悶的氣氛,似乎一下子從禁閉室裡出來。但劉旬臉上的陰沉依舊未改,他拉著我停在了大門旁邊一處無人經過的花壇。

他說:我師傅接手的你那案子,他沒找到你母親,他很遺憾。

我說:當時不止我媽這樣,很多人都這樣。

他說:前不久,我們發現了五具遺骨,目前其中四具都已匹配到了相關親屬,但仍有一具沒有進展,希望可以請你做個比對。

我本來想說,以前在世的不去管找不找到,現在一心要來解決死了的,可這聽著太尖酸刻薄了,於是我說:做倒是沒問題,但溪吟怎麼辦,我不能晾著她。

他說:你因為打人已經休學了,這回又一個人進山裡,要不是他們傷得比你輕,還在那擔驚受怕,你保底要被拘起來。

我說:可現在一點進展沒有,又不讓我做事,難道乾看著她就能回來?

麵對我的反問,劉旬想抓什麼到手裡,卻隻是捏著拳頭,一聲不響。

我轉身往醫院走去,但他叫住了我。

他說:茶你不聞不品,看上去和樹葉沒什麼兩樣。有很多事你不了解,一條路走到黑,隻會把情況攪得越渾。

劉旬站在門外,看著我進了門診大廳。大廳裡麵,伯父迎麵跑來,帶我去掛號,看醫生,沒有一陣問長一陣問短。檢查說是輕度腦震盪,頭部有創口,可我沒感覺疼,記憶也完完整整復習了一遍。但還是跟著去清創、打針。過程爛熟於心,那時傾盆大雨也同樣經歷了一遍,我回到醫院,身上狼狽不堪,暴雨沖不走泥汙,傷口在我手臂上築巢,縱橫密布。護士拿酒精棉球小心蘸著,緊皺眉頭,說我哪來這麼多傷?我不回答。手臂上綁著乳膠管,皮膚要爆開一般脹疼。我強忍著,直到針頭紮進去回流一段血液。她從一旁床底端起盒子給我,打開是蛋糕,奶油巧克力像打架似的黑白一團。我說,這是誰買的?一個年輕警官,她說,今天是你生日?我不回答。蠟燭在我麵前緩緩點燃,我許下願,一塊塊吃完,但沒有人對我說生日快樂。

注射室裡,就伯父跟我兩個人。他把門關上,麵色凝重得跟青銅一樣,黑沉的膚色當中看不清帶沒帶紅。點滴順著滴管一點點流進皮膚。他也隻是站著,沒選擇坐到我旁邊。我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坦白原委,停滯了好久,最終他先開口:怎麼不跟家裡說說,你談了一個姑娘?我瞬間明白了什麼,也不抵賴,隻回答是的。伯父一陣苦笑,說,那姑娘,跟你有多久了?我說,快一年半了。他說,一年半載的,真就沒想過向家裡通個氣?我說,沒想過。

我看到伯父的臉在變形,像一攤垃圾被逐漸壓縮。我還算你伯父嗎?他問,隱忍的語氣中泄漏出一絲不解。似乎懷疑起了我這個所謂的親侄兒,到頭來根本沒把他視作己人。可是他當時在乾什麼?在我身邊每個人都注視著媽遠去,她在一條由目光鋪成的絕路上前行的時候。他不在場。媽失蹤前那些天,身體每況愈下,咳嗽發燒輪番交替,她冒著秋寒頂著工作,哪怕掉頭發、咯血,也堅持輕傷不下火線。那個時候,他也不在場。時間再倒退許多,陌生人想讓我更名,或者想讓媽多生一個兒子,把家庭改作一座修羅場。家的意義對媽而言是苦行,她每天回家即會周旋在隨時到來的拳頭和爭吵。關於那些雞犬不寧的每時每刻,他仍然不在場。而他後來在場的時候,僅以陌生人哥哥的身份發表了一句話: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不在明哲保身,他在堂而皇之地縱容。所以再後來,哪怕寄宿的日子風平浪靜,我也做好了坦然邁過的準備,可到踮起腳尖那一刻,它照樣會拖拽我直達原點。

算吧。

現在,聲音將近真空了一分多鍾,我終於給出了回答。

算還是不算,沒有算吧。

伯父義正言辭。

空間裡再次鴉雀無聲,在這個遲疑的時刻,我的腦袋相繼穿過了他的陪伴與他的旁觀;他的付出與他的貪圖;他交談時的熱情與辱罵時的冷酷。我低下頭,不敢與堅硬的他對視。瓷磚映照我模糊的輪廓,麵龐那塊被塗上了一抹灰白。

我說:算。

既然算為什麼一年多不回來?既然算為什麼我們不知道你談了姑娘?既然算為什麼我才聽到消息,你居然現在休學了?我供學費不求你爭個先進,但沒想過你會地痞流氓那樣打架。你不是你爸生的,但脾性有時跟他一模一樣,都克製不了自己那股暴躁。還記得上回不?就你生日之後,硬在我屁股後麵跟著一路去派出所,說要找她,有人攔著你不讓進去,你就差點把前麵院子喊垮了。逼得沒辦法,出來個女同誌安慰你,你說不是她,手晃著,腿蹬著,在她懷裡瞎折騰。好嘛,脫了就往門裡沖。我當時和負責你媽案子的警官聊天。人家五十好幾,磨兩年退休的年紀,還加班加點熬案情。他計劃組個隊伍,找些乾搜救的專業人士,一塊去山裡好好轉轉。我是想軟磨硬泡,憑著家屬的麵兒,能不能算上自己一個,人多力量大。你二話不說,像誰都欠你似地闖進來,說我們都是騙子。我瞬間腦袋木在那兒了,心說你這不是成心搗亂?但那老警察不叫我攔著,就聽你講。其實外麵院子裡停滿了車子,都亮著燈,等開。我真是七上八下,生怕哪句話碰到他不順意的點,把攤子一撂,全都完了。可他把你的話從頭聽到尾,一字不落。那總歸到底,是算他大度,懶得和小孩計較。可要是換做跟你的那姑娘呢?不該活受罪嗎?找到和你相性同的,比大浪淘金還難得。我怕就怕在你們兩人不和,還硬湊在一起,一天下來拚不齊三句話。一邊胳膊一邊大腿,互相看誰不順眼。一來二去,她想不跑都難。

伯父說得振振有詞,青銅般的臉逐漸生出慍色。吊瓶裡的水剩十之一二,管子不像滴出而是用力地擠,好像有什麼東西走到了盡頭。

我說:不是這樣的。

他說:哪裡不是?

我說:全都不是。

伯父拿手抵住月匈口,牢牢背靠牆上,以一幅「你像是翻了天」的眼神盯著我。他說:行,你還強嘴是吧,剛劉警官跟我可是什麼都說了。你確實不明事理,腦袋一根筋。想沒想過拿畢業證,你是無所謂,可你想想自己前後吃的那麼多苦,一下子全白費了,不值當。伯父朝我擺了擺手,當然我不奢求你接下來能大富大貴,有好處會想著我們。但那姑娘但凡來個三長兩短,算起賬來,我們拿什麼擔?

我把針拔了,針尖噝噝淌出藥液,推開門。

他大吼:你想自己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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