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殺至(1 / 2)
夜深了,月已上中天。
蘇青倚著窗,望著月。
今晚的月色可真暗吶。
聊勝於無。
時值雲收大地,夜空中黑雲交織的愈發沉厚,像是一片綿亙不墜,高懸蒼穹的黑山,孕育著遲遲未到的黑沙暴。
從這裡望去,看見的不過是一片若隱若現的月影,依稀間還能聽到幾聲鷹鳴。
他坐的很隨意,很漫不經心,一條腿曲著,一條腿搭著,邊晃著那條搭著的腿,邊摩挲著手裡的那個扳指,眼中似有幾分惘然、惜然。
月華雖暗,月亮卻很圓。
看見圓月,他便想到更多,想到一些人,一些久別卻不知道還能否重逢的人,他隻能想到人,想不出別的。
不對,還有情、愛。
情,他是個重情的人,一個重情的人,在這魚龍混雜的江湖無疑是很危險的,重了情,便意味著你結識的兄弟,看中的朋友,相信的知己,說不定某一天會在你背後捅上一刀,背叛你,出賣你,乃至殺你。
但江湖就是如此,充滿了未知的變數,沒有情,沒有交情,沒有朋友,哪還有什麼意思,豈非太寂寞了些,正因為江湖上有太多的爾虞我詐,所以真正的情才顯得彌足珍貴。
如他這般,就更需要交朋友,因為誰也不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時會停下,所以,盡管見過許多無情無義,但在沒停下之前,他還是想在這刀光劍影的江湖裡,遇到能共飲一壺溫酒,聊幾句往事的人,交到朋友,無需太多,知交即可。
愛,他不太喜歡這個字。
因為愛比情更危險,情分很多種,可愛隻有一種,愛一個人,意味著你要付出很多,甚至是無條件的付出,然後就會欠下什麼,不論是別人還是自己,欠下東西終歸是不好的,因為終有一天都得還回去。
而愛一個人,會耗去你的心力,耗費你的時間,會收了你的銳氣,磨掉你的鬥誌。蘇青是個很自製的人,無論是唱曲兒,還是練功,日以繼夜,都未曾懈怠,所以,他也許會縱情恣意的傲笑江湖,卻絕不會縱愛,至少不會輕易愛上一個人。
愛是一種可怕的病,英雄隻怕病來磨,如他這種無根浮木又重情的人,倘若真要愛上了,遲早得病入膏肓,病的還是兩個人,折磨了自己,也痛苦了別人。
所以,若「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倚」,那他情願不愛,不能愛,也不敢愛。
「還有一年,快了,快了。」
蘇青收回視線,把扳指重新戴上。
上麵的「魁」字,此時此刻,似在泛著金光。
這時,
「砰!」
床板上的密道忽然被打開了,金鑲玉恢復了幾分氣色,但臉上蒼白依舊未曾褪盡。
「醒了?」
蘇青瞧著她。
四目相對,彼此靜靜注視了會,女人走了過來,隨意且自然的貼著他坐下,也看著那雲中半遮半掩的月亮,說的第一句話是:「真他娘的後悔把你撿了回來,早知道就該讓你死路邊,再補上幾鏢!」
語氣惡狠,仿佛先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嘴裡低聲咒罵著,宛如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潑辣的老板娘,直接把蘇青的手臂往懷裡一攬,頭一歪。「行了,也別躲了,讓我枕會,這三年真的是太累了,老娘當年就想這麼做了,權當留個念想吧,你也別怕我賴上你,不是我的東西,我不稀罕!」
金鑲玉說的乾脆灑脫,像是變了一個人。
蘇青側頭看了看身邊的女人,確實瘦了,臉頰上的肉都少了些,沉默了會,他道:「那你還哭?以前動不動掀裙罵人,現在變化的可真大啊!」
「你這木頭,姑奶奶變成這樣,還不是因為你!」金鑲玉這下更潑辣了,迎著風,攏了攏發絲,平淡道:「我想了很久,確實,相見不如懷念,你既然懂我,我也應該懂你的,彼此成全!」
蘇青眨眨眼,笑道:
「真的?」
他笑的坦然。
「不然還能怎樣?」
金鑲玉的語氣裡帶著幾分薄怨笑罵道:「操他老天爺的,這世道,真不公平,爺們生的比女人還好看,給了你這張臉,也不知道將來會便宜了哪個丫頭?」
望著月亮。
唏噓了會,目光有些出神,語氣有些喟息,好一會,她才道:
「我突然想我師傅了,已經很多年沒回去看看了!」
「你師傅?」
金鑲玉緘默良久,終於撕開了她心裡的疤,道出了自己的一段秘密。
「是啊,我師傅,我師傅是個道姑,我也是被她撿回去的。小時候家裡窮,我爹為了活命,逼著我娘去賣身子,還說等我大了把我也賣了。有一年大雪寒冬,我娘沒挨過去,病的奄奄一息,連看病的錢都被那男人搶走了,你知道最後她怎麼死的麼,光著半截淤青發腫的身子,躺在床上,我就躲在一旁看著個老東西罵罵咧咧的提著褲子走了出去!」
她若無其事的說著,娓娓道來,說的很平靜,蘇青卻不笑了,有些沉默,蹙了蹙眉,這卻是他沒想到的。
「我現在還記得那個男人一邊卑躬屈膝,一邊像是條狗一樣趴地下拾著別人丟下的銅子!」
「你知道他又是怎麼死的麼?在我九歲那年,有一天他提回來一吊肉,笑的很開心,說是有個屠戶瞧上我了,讓我過去,十五兩銀子。可惜,他晚上就死了,我在湯鍋裡放了一包砒霜,毒的他腸穿肚爛,口鼻溢血,哈哈,你都不知道,他趴地上那模樣有多可笑,那是我第一次殺人,殺的是我爹!」
原來這就是她心裡藏著的疤,果然不能別人撕開,她眼中泛淚,臉上掛笑,笑的人心驚肉跳,為之動容,蘇青也是為之苦澀,他見過苦的,也過慘的,但如此悲的卻是第一次。
「我在山裡躲躲藏藏過了小半年,活的不人不鬼的,也是那個時候遇到我師傅的,她傳了我武功,我學了八年,然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個鎮子,殺人,都是在我娘身上躺過的,足足二十三個,一個都沒放過!」
「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愛錢,因為我覺得錢比男人可靠,我恨天底下的臭男人,我師父把我攆下了山,我在江湖上闖盪了兩年,我發誓這輩子絕不受情絲所累,逢場作戲,你以為我沒人要,會看上你?」
她忽然看向蘇青,眸子似是望進了對方的眼泊裡。
「這輩子,沒人替我擋過,你是第一個,恐怕也是最後一個。」
蘇青聽的是深吸了一口氣啊。
女人的聲音又弱了下來,低的弱不可聞。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替我擋,在我身上割上一刀來的更痛快!」
「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有想過賣十香肉的,能賺錢,一本萬利的買賣為什麼不做,可不知道為什麼,你一問我,我突然又不想做了,虧了就虧了!」
她笑的狡黠,眸子一眯,像是條成了精的小狐狸。
「我這輩子,最賺的買賣是你,可惜,最虧的也是你!」
蘇青忽然輕輕的搭了一句。
「人啊,得學會自己成全自己!」
月華已經暗了下來。
夜風越來越大了,女人也沒再說話了,很靜,像是沒人想要打破現在這份僵局
直到遠處的風聲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傳來了駝鈴聲,兩匹駱駝飛快的趕了過來,背上馱著兩個人。
那二人一路疾馳,直等趕到客棧近前,瞧著窗戶邊上的蘇青他們,驀然一抬鬥笠,露出兩張滿是風塵的臉來。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男的瀟灑,女的英氣。
這兩個人他都認識,周淮安與邱莫言,近些年東廠提督掌印先後被人刺殺,蘇青雖說知道那行刺的趙懷安便是周淮安,但沒想到連邱莫言也活了下來。
「點蠟燭的,別來無恙啊!」
邱莫言一笑,朝金鑲玉招呼道。
金鑲玉鬆開了蘇青的手臂,道:「怎麼是你們?」
「這不是見你救了個姑娘,被西廠一路追殺麼,我們兩個就想著來幫幫忙,免得某人又說這大漠上都是些無情無義的!」
邱莫言也是感嘆良多。
江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一旦走上,生死兩茫茫,世道難行,又有幾個能活著重逢再見的。
周淮安對蘇青拱拱手。
「多謝當家的當日援手,江湖又相逢,今日我夫妻兩個無牽無掛,索性咱們就會會這西廠的番子!」
蘇青看著邱莫言手臂上包紮的傷。
「你們和雨化田交過手了?」
「不錯,之前曾和他試了幾招,武功深不可測!」周淮安一臉的凝重。
多年未見,他們容貌未變,仍是如舊,不過少了些江湖氣,多了些風塵意,黑了點。
「雨化田武功奇高,再加上輕騎箭陣,吃了點虧。」
蘇青微微頷首,思量了一番,道:「我本來打算先解決客棧裡的,當初差點栽在箭陣裡,這些年地底下被我挖了不少密道,到時候引他們進去,且看誰能技高一籌!」
他瞥了眼窗外的月亮,現在黑雲更濃,月光幾近於無。
「大膽,誰敢直呼督主的名諱?」
就說四人正在交談,客棧裡忽的奔出幾個人來,他們先是看看蘇青,又瞧瞧周淮安,最後又看看金鑲玉,眼神是變了又變,臉色是白了又白。
蘇青灑脫一笑,他看向趙懷安。
「敢不敢,比比誰的劍更快!」
趙懷安聞言一笑。
「好,那就痛快些,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是很喜歡!」
「是你?趙懷安!」
那西廠番子大喝狂吼一聲,右手一抄,月要後已取出一架弩弓。
箭矢嗖嗖逼向趙懷安。
「嗬嗬!」
蘇青輕笑一聲,人已起身,提著劍出了門,似是因吼聲的緣故,客房裡的西廠番子紛紛推門出來,正好與他打了個照麵。
不由分說,劍花一挽,兩人當場捂著喉嚨跪倒在地,脖頸血水嗤嗤飈射。
「殺!」
此番喬裝的西廠主事人,名叫譚魯子,是西廠二檔頭,眉眼陰沉,眼下生痣,見蘇青殺人,他大喝一聲,一把摘過手下遞來的兵器,那是一柄劍,劍光晃動,劍風急響,還有劍穗,一片銀光,竟是鐵製的劍穗。
一劈一挑,劍穗就嘩嘩生響,饒人心神。
「不知死活!」
譚魯子冷冷瞧著蘇青,同時對身後的人吩咐道:
「去,你們去抓趙懷安,可別讓他跑了!」
「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輕飄飄的話音方落,乍見蘇青左手袖中徑自滑出一截明晃晃的刀身,似在某種勁力的催動下發出急顫般的鳴動,亮起了驚艷的刀光。
原來,他左袖中一直藏著刀,一柄短刀。
「給我倒下吧你!」
蘇青刀劍齊出,刀走偏鋒,劍走奇詭,一刀一劍隨他雙手撥轉驅馭而動,身形變動剎那,劍成繁花,刀成刀網,頃刻間,已有一人斷了手,也有一人沒了命。
兩個身影一個翻下了樓,一個斷口處鮮血迸濺,哀嚎著也摔了下去,不堪重負的護欄「嘎巴」一聲從中折斷。
湧出的西廠番子,連同蘇青都齊齊跳了下去。
「呔。」
譚魯子一聲厲喝,劍光一出,雪亮劍身在夜燈下耀起一片刺眼白光,彈指間已與蘇青互攻五記劍招,劍柄上的劍穗宛如一簇荊棘倒刺,竟然能困人兵刃,他躍上了滿是刀劈劍砍過的桌子,然後又躍了下來,劍穗便已將蘇青的劍絞住。
「撒手!」
劍尖一壓,劍身豁然一拱,形似拱月,已挑向蘇青右手手腕。
與此同時,還有三柄刀劈砍了過來,退不得,進不得。
蘇青沒退也沒進,他先動的是左手,頭沒回,身沒動,刀子被他反手一個大旋,刀尖已劃出一輪難以想象的弧光。
「咻咻咻~」
忽聽樓上傳來激響,數枚柳葉飛鏢被一隻手打了出來。
烏光一閃。
圍攻他的幾人,身上立馬多出來幾個窟窿,慘叫倒地。
手腕上亦是多出一條血痕。
這是蘇青的刀。
然後他又動了右手,劍柄一壓,劍尖一抬,往上一戳,劍刃與劍穗摩擦出刺耳聲響,兩柄劍隻似龍蛇相盤,頃刻絞在了一起。
「旁門左道!」
蘇青腳下一趕,左手中的刀子豁然又縮回了袖子裡,他欺身而上,白玉般的左手剎那竟變得軟綿綿的,仿佛沒了骨頭,臂如軟鞭,輕輕敲了出去。譚魯子眼神一凜,右腳飛踢直迎,可就在碰到那隻手的同時,他腳背居然不可思議的炸開一個血洞,痛呼一聲氣息一亂,蘇青趁機扣著他腳腕,倒提在手,但聽慘叫未盡,一隻腳已戳在譚魯子的心口。
一盞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