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63. 傲慢(1 / 2)
孩提時代,鄰居有個溫柔的阿姨。
雖說現在木川也還是個孩子,但那時候是她最天真懵懂的年紀。在遇到千穗之前——沒錯,木川至少換過兩三家福利院,在此期間也被不少人收養過,因此她總說「第二任父母」或是「最後一任養父母」之類的話。
木川沒把千穗當成普通的養母,她們的關係更像是姐妹或者朋友,直到對方逝世後,她才對外說起「我的媽媽」諸如此類的話。
把時間再往前倒一點。
木川大約是七歲半的樣子。她記事早,三歲之後的事情想忘也忘不掉,有一家姓伊藤的人家去福利院把她領回家了。
喊鄰居阿姨,其實是以幼兒的觀點為基準,對方的年齡應該還不到中年。憑借模糊的印象來推測,那個女人當時應該隻有二十三四歲,木川前一句阿姨、 後一句阿姨地叫著她。
如果叫人老婦女、老太婆無疑地是一種壞話,但阿姨這個稱呼本身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麼貶義,如今卻變成了一種歧視用語。
總而言之,木川當時毫無惡意地稱呼那位女性為阿姨,並不知道她的本名,女子也經常親切地向她打招呼,給她水果糖,唱歌給她聽,似乎很喜歡小孩子,還願意聽她說各種事情,認真又溫柔。
阿姨總是穿著漂亮的衣服。
名為伊藤的養父母關係並不融洽,男人總是大聲怒吼,女人則總在眉間刻劃出深刻皺紋,冥頑不靈的父親與神經質的母親,怒吼與靜謐,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鄰居家的阿姨很喜歡笑。
真的很喜歡笑。她在樹籬圍繞的自家庭院裡種植了山茶花等多種植物,特別愉快地照顧它們。
木川最初以為阿姨瘋了,對於極少見到笑容的她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怪物。所以小姑娘當時隻是愣愣望著她,阿姨和善地對她微笑——
「小妹妹,你是伊藤家的孩子嗎——你們家好氣派啊,爸爸媽媽對你一定很照顧吧?」
說完,阿姨又笑了。
木川覺得她好漂亮,臉蛋肌膚雪白,嘴唇嫣紅,眼睛閃亮動人,年幼的小姑娘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容貌。
阿姨用紙包了些櫻花餅和草莓糖送她。
「這個給你吃,別跟別人說喔——」
然而伊藤家其實並沒有對木川多麼照顧。有一次玄關櫃台裡的錢不見了,第一個就懷疑她,木川邊哭邊解釋,但當時的養母還是一口咬定是她偷的。
終於有一天,養母在玄關抓到了來打掃衛生的保姆偷錢。木川高興壞了,以為養母會和她道歉,甚至還想著孰能無過,心裡早就暗暗原諒了他們,還願意再相信他們。
可萬萬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令人絕望的懷疑。
從那以後,養父母時不時就在桌上或者顯眼的地方放錢,剛開始,木川還會把錢撿起來給他們,但養母語重心長地說:「我是在測試你會不會把錢拿走。」
七歲半的小孩哪懂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那一刻,木川在對方眼裡看見的是——傲慢。對外來者的傲慢、對不信任者的傲慢和偏見。
那是她第一次在大人眼裡見識這種情緒。小孩子在福利院頂多是小打小鬧,「你爸爸是殺人犯」「我的馬步比你時間長」「你晚上不敢去廁所」之類的小兒科欺負,但大人的世界顯然要殘酷很多。
隻有鄰居的阿姨不會那樣。
後來木川好幾次隔著樹籬與阿姨說話,也曾經受邀進到阿姨家裡,房子裡有股香氣,令她覺得輕飄飄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這種香味,現在回憶起來,應該是脂粉的氣味吧。
這是她的秘密。
木川對養父母隱瞞事情,在這之前她隻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這之後也不認為自己做了壞事,隻不過她有所自覺,知道這是必須保守的秘密。
每一次木川去找她,阿姨都會溫柔地微笑。她笑的時候絕對不會發出聲音,與其說哈哈大笑,更接近莞爾一笑,那種抿著嘴唇的美麗模樣讓木川嘗試著模仿,但不論如何也辦不到,她隻能擠眉弄眼做出怪異表情。
後來某一天,木川與養母一起經過阿姨家門前。阿姨隔著樹籬,一如既往和藹可親地對她微笑,但沒有出聲打招呼。養母反而瞪著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鄙夷目光,阿姨似乎覺得有些困惑,仍然帶著微笑,有點抱歉地向兩人點頭致意。
木川與阿姨的秘密就被發現了,養母勒令她不許再去對方的家裡,之後又過了半個月。
那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阿姨。
事情始於突如其來的叫罵聲。外麵的大街上似乎發生騷動,小姑娘沒作多想地出門看,見到阿姨被人從家裡拖到馬路前,趴倒在地上。她的麵前站著身穿昂貴的細碎花樣和服的婦人在大肆謾罵,還有許多看熱鬧的民眾圍觀,用相機拍視頻。
「你這個不要臉的——」
婦人口吐與昂貴衣物不相稱的話語。
「給我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你以為你是什麼貨色——還敢穿這麼漂亮的衣服——霪婦——娼''妓——」
婦人抓住阿姨的領子,她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看來阿姨應該是某個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包''養的情人,現在正妻找上門大鬧了。
當然,那時候的木川自然不可能明白這其中的關係。
婦人罵盡了各種髒話,小姑娘呆呆地看著這副場景。那是如同針刺般、如同刀光和匕首尖端般、鋒利至極的傲慢與侮辱,生平第一次,她見到一群人打著正義的旗號,用傲慢來傷害他人。
四周一陣哄笑,阿姨的衣服被眾人剝掉,躺在地上。
「給我滾——」
阿姨站起來,在嘲笑聲中搖搖擺擺地走著,她的臉遭到毆打,浮腫清晰可見。
但是,經過伊藤家門口的時候,阿姨瞥了木川一眼,還是一如既往——
對她溫柔地笑了。
……
……
……
從外表看來,青年大約二十五六,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老成,金發微微向兩邊撇,露出額頭,眼神帶著估量和深意,似乎對木川很感興趣。
從他的口口勿判斷,大概是這裡的最高負責人。
他突然用沉靜的聲音說:「你看起來不像是露絲牆內的人。恕我冒昧,你來自哪裡?你是怎麼把麗茲從牆外帶回來的?」
他用獨特的腔調問道。看樣子,就像木川對青年抱有疑問一樣,青年也對木川感到疑惑。
不過木川的疑惑是關於時間線的。她曾經來過這個世界,對她而言隻是一年前的事情,但在這個世界裡已經過去了好多年。少女怎麼想都不明白這些空間的時間流速究竟是按照什麼方式計算的。
木川的手腕被戴上了沉重的鐐銬,顯然她是自願的,也算是為了給這些普通民眾一點安全感。她沉默了一會,看著桌上的麵包片默默開口:「我能先吃東西嗎?」
「……可以。」
亞拓是負責端盤子上來的士兵,他把兩片麵包和難得見到的火腿片以及一杯牛奶放在長桌上。大概是科技落後的緣故,生牛奶也僅僅是經過了加熱,並沒有專門的工廠來過濾脫脂均質分離殺菌,所以腥味很重。
黑發姑娘一下子皺起眉。
「怎麼了?」
「謝謝,但是我不喝牛奶。」
在場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亞拓更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把杯子拿到木川麵前,直接不滿地說:「知道牛奶現在多珍貴嗎,能給你喝就該慶幸了,還挑三揀四,以為自己是貴族大小姐……」
在其他人的眼裡,木川無疑是傲慢的。
她善於把自己塑造成跋扈任性的女孩,隻要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再漫不經心一點,就足夠拉仇恨了,看起來像是對低級牛奶的嫌棄與厭惡,甚至還捂著嘴乾嘔了一下。原本因為在醫療室積攢的好感全都敗光了,氣氛變得奇怪。
「我們先出去吧。」埃爾文起身,瞥了一眼靠在牆邊的黑發男人,對方聞言,收回落在木川身上的視線,跟著他走出去了。
室內隻剩下亞拓和木川兩個人。
少女一門心思吃著麵包片,倒也沒什麼怨言,表情冷淡,連火腿片都沒動。亞拓看了一會,忍不住又出聲:「餵,你……」
「你吃火腿嗎?這些都給你吧。」
「哈?」
「肉類不是很珍貴嗎?被我浪費了很不好吧。」
少年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冷哼一聲,用叉子戳起盤裡的火腿吃掉了。他邊吃邊抱怨:「你跟麗茲一樣討人厭,都是這種矯情又看不起人的大小姐。」
少年一定年紀不大,對於人情世故還不那麼老練,這種話怎麼能當著別人的麵說呢,很容易被人在背後捅刀子的。
木川唯暗暗嘆氣,沒說什麼,隻是略微好奇地問:「麗茲不是你的組員嗎?」
「啊啊,那家夥是貴族出身,以前就是訓練兵裡的異類,肯定是小時候沒經歷過人間疾苦,一點點事情就特別矯情,心理承受能力又差,雖然是當年的首席,但這次居然還哭著求死——」說著說著,他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太多嘴了,連忙止住話頭,窘迫地罵了一句,「你的話好多啊!吃你的麵包!」
……到底是誰的話多???
木川一邊咬麵包一邊看他:「我好撐。」
「你這吃得也太少了吧!你是魚嗎?!」
「已經好很多了,我以前吃一塊餅乾就飽了,再吃可能會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