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 / 2)
前有東晉王羲之從白鵝撥掌的動作中領會用筆的走勢,如今李旦觀水鳥,應該也是為了習字。
李令月聽到諸如琵琶、練字、讀書的事就頭大,揉揉她的臉,「池邊水氣重,別坐久了。」
南風拂過,荷葉隨風搖擺,綠浪翻湧,發出嘩啦啦的簌簌聲響。
李旦躺在小舟上,時不時有淡黃色的花蕊和冰涼的水珠從肥潤的荷葉邊沿滾落,飄灑在他的茶褐色衣袍上。
讓馮德走了一趟,池邊漸漸安靜下來,不一會兒響起一串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兩個嘰嘰喳喳的小家夥應該走遠了。
李旦靜下心來,雙眸凝望著碧綠的荷葉叢,繼續感悟水鳥騰空而起那一刻的酣暢淋漓。
直到夕陽西斜,晚霞漫天,潺潺的水波間閃爍著淡金色光暉時,李旦才讓宦者靠岸。
到了岸邊,馮德點頭哈月要,笑著道:「大王,永安公主一直等著您呢。」
李旦蹙起劍眉,抬腳走到亭子前。
瓜皮、蓮蓬散落一地,裴英娘吃完甜瓜、枇杷,百無聊賴,讓宮婢摘來一串串白玉簪、鴛鴦藤和淩霄花,坐在欄杆裡頭編花環。
武皇後崇佛,年年捐出大筆錢物開鑿石窟、修建佛寺,是個虔誠的供養人。
宮裡的佛寺每年舉辦浴佛節,宮婢們負責在佛前供花,幾乎每人都會一手靈巧的編花環手藝。
裴英娘在她們的指點下,勉強編出一隻沒有散架的花環,纏到手腕上,放在鼻子底下輕輕嗅聞。
李旦還沒走近,就能聞到一股清冽馥鬱的花香,黑如點漆的眸子掃視一圈左右,走到她麵前,伸手碰碰她頭上紮的小髻,又飛快收回手,「等多久了?」
「也沒多久。」裴英娘站起身,「阿兄要回去了?」
「先送你回去。」李旦牽起她的手,袖子擦過她腕上的花環,花朵簌簌往下掉,「跟著你的人怎麼全換了?」
忍冬燙傷手,半夏被禁足,下午跟著裴英娘出門的宮婢是兩個尚衣局宮人。
裴英娘個子小,跟不上李旦的腳步,說話間微微喘氣,「我正想和阿兄說這個。」
李旦察覺到她的辛苦,放慢腳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夾雜著細微的清苦冷澀。荷花的香氣,遠遠聞著清新宜人,靠近了,才能聞到那一絲縈繞在宮蓮裡的苦味。
裴英娘腳步一滯,示意馮德和其他宮人遠遠走開,慢慢踮起腳,「阿兄。」
李旦看她一眼,彎下月要,和她平視。
裴英娘平時和他說話都要抬頭仰望著他,幾乎能閉著眼睛畫出他的下頜形狀。頭一次認真和他平視,她發現他的眼睫長得格外濃,又長又密,這讓他的眼神顯得很溫柔,仿佛滿蘊深情。
此時的他,和初見時那個驕矜雍容的八王似乎一點都不像。
她匆匆掃一眼左右,小聲問,「阿兄曉得東閣裡哪些人是從前服侍過廢王後的嗎?」
李旦神情一凜,烏濃的眉睫輕輕顫動,「怎麼?」
裴英娘不敢隱瞞,把王浮利用半夏,往宮裡送了一盒糜糕的事情如實說了。
李旦雙眼微微眯起,「王浮和王洵是你的表兄?」
裴英娘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張阿娘嫁進裴家的時候,我還小呢,不記得他們。」
裴拾遺和褚氏和離之後,為了賭氣,前腳送走褚氏的嫁妝,後腳立刻把新婦的嫁妝抬進門,裴英娘那時候還沒出生呢。
王浮和王洵頻繁登門的年月,裴英娘還是個咿呀學語的小娃娃,根本不記得兩位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兄。後來她長大了,王浮和王洵一個入朝為官,一個專心進學,很少探望張氏,彼此多年不見,她幾乎沒和他們打過什麼交道,不是半夏提起,她壓根不知道自己有兩位表兄。
更何況,現在張氏不再是她名義上的繼母,王浮和王洵基本上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李旦不動聲色,把裴英娘送回東閣,揉揉她的發頂,「一盒糜糕罷了,不礙事,回頭我讓馮德把名單告訴你。」
雖然今天剛梳的螺髻被揉亂了,但感覺到他的安撫和回護,裴英娘覺得心裡踏實了一點。
目送李旦遠去,裴英娘才轉身回內殿。
宮婢迎上前,「貴主,崔七郎給您送了一幅畫。」
裴英娘茫然道:「送我的?」
她見過崔奇南幾次,但每次都是遠遠站在一邊看他幾眼,從沒打過交道,崔奇南怎麼會送畫給她?
宮婢把墨綠色絲綢包裹的畫卷打開,是一幅很常見的仕女畫。
畫中一位頭梳雙刀髻,發簪脂紅牡丹花,穿銀泥紗羅衫、玫紅訶子,手執圓月形團扇的美人,正斜倚在院中的一塊山石上,將一隻雪白的狸貓摟入懷中逗弄。
仕女儀態萬千,肌理豐澤,舉止高雅,雍容華貴,懷中的狸貓毛發細微,煞是可愛。
這幅畫筆墨橫姿,布局優美,粗看覺得平平無奇,隻是一幅普通的仕女逗貓圖,仔細看,才能感受到那種灑脫自然、不拘一格的溫婉浪漫之處。
裴英娘問宮婢:「崔畫師的畫是直接點明送給我的,還是聖人轉送的?」
宮婢答道:「是崔畫師的僮仆送來的,太平公主也得了一幅。貴主的這幅是仕女圖,太平公主的是一幅月下海棠。」
裴英娘點點頭,她和李令月都有,那就沒什麼奇怪的了,「掛在書室裡吧。」
不得不說李旦的效率實在是高得驚人,裴英娘找他打聽廢王後的舊人,原本以為怎麼說也要查上十天半月的,哪知三天後,她從東亭散學回寢殿,發現外邊空無一人,宮婢、內侍像是全部消失了一樣。
穿過回廊往裡走,才慢慢看到人影,內殿還是那幾個在當差。
忍冬留在門口等裴英娘,「貴主早上剛走,程中監親自領著姑姑過來,把所有人叫去訓話,這會子還沒放人呢。」
裴英娘環顧一周,發現被叫走的人都是年紀比較大的,留下的,全是李治親自指派給她的宮人。
那些被叫走訓話的,應該是和廢王後有淵源的舊人。
午時,含涼殿的宮人照例過來請裴英娘去用膳。
裴英娘放下紫毫筆,換下汗濕的衣裳,梳了個清爽的家常小髻,穿一身輕薄透氣的縹色輕容紗襦裙,往含涼殿的方向走。
忍冬在一旁為裴英娘打傘。她的手還沒完全好,裴英娘本來想讓她再休息幾天,但想想覺得半夏和忍冬都不在身邊,外人看在眼裡,難免會起疑心——李旦昨天都出口問了,剛好忍冬的手已經好得差不多,執意要跟著,便默許了。
天氣還算和爽,迎麵吹來的南風含著花草的香氣,沁人心脾。
李令月從回廊另一頭走過來,和裴英娘匯合,姊妹倆並肩一起走。
昭善和另一個宮人緊跟在李令月身後為她打扇。
李令月一路不停地抱怨:「太熱了!還沒到盛暑,已經這麼熱了,往後還不知會多難熬!」
宮裡有冰窖,終南山山巔常年積雪,宮裡不缺冰。不過武皇後怕李令月貪涼傷身,不許她隨意取用寒冰,所以每到夏天,李令月總是抱怨連天。
她生得豐潤,格外怕熱,平時又喜歡穿顏色深的衣裙,在太陽底下走一圈,一頭的汗。
含涼殿依水而建,空闊曠朗,非常涼爽。
李令月一腳踏進含涼殿,頓時覺得渾身舒泰,「還是阿父這裡涼快。」
李治歪在坐褥上看書,他眼睛不好,鼻子都快湊到書卷上了,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笑容和煦。
看姐妹倆都熱得臉頰紅撲撲的,他輕笑一聲,招手喚來內侍,吩咐幾句。
宮人應喏,敲碎冰塊,從掐絲刻花冰鑒中撈出冰藏的水果,把果肉和凝凍狀的酥酪澆在細綿如雪的冰粒上,淋上甘甜的蔗漿,一碗祛暑的甜點就做好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盤腿坐在李治身旁,一人捧著一碗,吃得頭都不抬。
李治不許二人多吃,看她們吃完一碗,不顧李令月哀求的目光,讓內侍把剩下的撤走,「這幾天不許淘氣,再過三四天,我帶你們去九成宮避暑。」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唐朝有簡易冰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