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2)
一個人的童年過得幸不幸福,一般可以從他的待人接物和為人處世中看出來。
比如李令月,從小錦衣玉食、備受寵愛,所以天真無邪,活潑爛漫。
裴英娘不一樣,她剛進宮的時候,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時至今日,李旦還記得裴英娘一開始的討好和畏懼。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怕追趕不上他的腳步,悶頭拚命追趕,走得氣喘籲籲,滿頭細汗,束發的絲絛晃來晃去,飛得高高的。
其實她隻需要開口讓他等一等就好了。
一直不開口,可能是因為怕惹他厭煩,還有可能因為從沒有人等過她,所以她沒有想過要求別人,隻會努力跟上。
阿父毫無原則地寵溺她,足足快半年,才把她從一個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說話的裴英娘,寵成一個會撒嬌、會搞怪、偶爾還會耍耍性子的永安公主。
李旦甚至不必打聽,光是那天看到裴拾遺舉劍揮向自己的親生女兒,就知道裴英娘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
裴十二娘輕咬櫻唇,舉著茶盅,麵帶期待地仰望著李旦。少女麵容姣好,淡施脂粉,美目含情。
李旦看也不看她一眼,袍袖輕掃,徑直離開。
裴十二娘怔怔地注視著他的背影,臉上難掩失落。
半夏冷笑一聲,經過裴十二娘身邊時,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十二娘的冰飲留著自己用罷。」
裴十二娘又氣又急,「你是什麼人?敢這麼對我說話……」
她氣急敗壞,示意婢女上前替她教訓半夏。
半夏冷冷地看著她。
婢女們畏畏縮縮,不敢動手,小聲提醒裴十二娘:「十二娘,半夏可是公主的使女……」
話裡帶了幾分埋怨的意思,她們是奴婢,不敢為了十二娘的一時意氣得罪公主。十二娘不識時務,她們不是傻子!
裴十二娘氣得額頭突突地跳,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看到半夏從裴家出來,李旦跨上駿馬,扯緊韁繩,引馬調轉方向。
一個矮小的身影忽然躥到他麵前。
駿馬揚起前蹄,從鼻子裡發出不滿的哼哧聲。
李旦眉峰一皺。
戶奴楊知恩大踏步上前,喝道:「大膽!」
裴十郎隻想攔住李旦,沒想到會驚到駿馬,也嚇了一跳,拍拍月匈口,諂笑道:「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想和八王說幾句話。」
李旦沒理睬他。
裴十郎訕訕笑了兩聲,繞過楊知恩,給李旦作揖,「大王,十七娘是我的妹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來沒分開過,她走了以後,一點音訊都沒有,我特別想她……」
半夏聽到這裡,霍然站起,「一派胡言!」
裴十郎僵了一下,暗暗瞪半夏一眼,繼續厚著臉皮說:「求大王幫我帶句話給十七娘,我曉得她喜歡我那匹棗紅馬,沒舍得自己騎,一直讓底下的馬奴好好養著,隻等著送給她呢。她什麼時候得閒,抽空回來看看我們,叔父也怪想她的。」
聽他的口氣,還真是兄妹相得,情誼深厚。
李旦揚起絞了銀絲的鞭繩,眼風輕掃,看一眼裴十郎,「說完了?」
裴十郎麵色一喜,八王可是武皇後的小兒子,攀上他,自己一定能當選千牛衛!
誰知李旦並沒有和他預想的那樣順口誇他幾句,輕夾馬腹,揚長而去。
護衛、扈從們連忙跟上。
裴十郎輕啐一口,小聲嘀咕,勁風揚起路邊的灰塵,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塵土。
傍晚倦鳥回巢的時候,半夏從宮外返回,裴英娘問她馬氏到底犯了什麼事。
半夏沒有隱瞞,「她失手把蔡四郎的生父打死了。」
馬氏的丈夫看到她贖身出來之後,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又跑過來歪纏,三天兩頭找她討要賭資。
馬氏不肯給,後來實在受不了丈夫的苦苦哀求,陸陸續續給了他幾千錢。
前不久,馬氏的丈夫又輸光了,躺在馬氏的糕坊門前撒潑,鬧著要馬氏把糕坊賣了給他還債。
馬氏氣極,雇了幾個坊間的大漢,把丈夫打跑了。
她丈夫是個無賴,哪肯輕易放棄,見嚇不住馬氏,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兒子蔡四郎騙出去,賣給胡人商隊當僮仆。
馬氏救回兒子,和丈夫據理力爭,爭吵的時候失手把丈夫推倒在門檻上。
她丈夫腦袋磕在缺了一角的門檻上,掙紮了兩下,當場氣絕身亡。
半夏把馬氏的遭遇簡短地描述一遍,「馬娘子說殺人償命,怨不得誰,安排好糕坊和蔡四郎,主動去長安縣公廨認罪。本來這事該由長安縣縣令審理的,蔡四郎不服氣,趁人不注意,跑到大理寺為母鳴冤,還把馬娘子伺候過公主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想借公主的名頭給他阿母撐月要。之後馬娘子就被移交到大理寺那邊去了。」
半夏輕哼一聲,「幸好八王聽到風聲,讓人把事情壓下來了。不然外麵人都會以為公主仗著聖人寵愛,罔顧國法。」
裴英娘長嘆一口氣,馬氏遇人不淑,被迫和兒子分離,與人為奴。好不容易求得自由身,和兒子團圓,沒想到最後還是栽在丈夫手裡。
至於蔡四郎絕望之下抬出她的公主名頭,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對方隻比她大幾歲,還是個半大少年。生母鋃鐺入獄,他就像溺水的人,慌亂之下什麼都想抓在手裡。她是名義上的公主,對平民老百姓來說,自然是頭一個想到的靠山。
況且她的名聲被連累隻是不痛不癢的小事,馬氏的生死,比那點虛名更重要。
半夏眼圈微紅,顯然是哭過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嘶啞:「八王讓楊知恩送我去大理寺見馬娘子,我按著公主的吩咐打點了裡頭的差役。馬娘子和我說,她害了一條人命,隻能拿命賠。還說四郎糊塗,害了公主,求公主不要生氣。」
裴英娘哪會真和蔡四郎計較,嘆息了幾句,打發半夏回房休息。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裴英娘沒把馬氏的事告訴其他人,李治喜愛她,不表示會為她破例插手大理寺的刑訊,她也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讓李治為難。
她隻能盡自己所能,為馬氏安排周旋,看看能不能減輕她的罪責。
一晃三五天過去,因為李治頭風發作,啟程去九成宮的計劃一推再推。
太子李弘提出要親自侍奉湯藥,被武皇後回絕了。
李弘不滿武皇後的獨斷專行,當麵頂撞武皇後。母子倆短短幾天之內,多次發生爭執。
東宮屬臣鼓動朝臣上書,勸諫武皇後放權給太子。
這其中,自然屬裴拾遺蹦躂得最起勁。
雖然武皇後和李弘在李治麵前很默契地保持平和,偶爾還笑談幾句,但李治還是敏感地察覺出母子倆之間的暗湧。
與此同時,大理寺對馬氏的審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這天裴英娘陪李治用過午膳,等李治合眼睡下,獨自出了含涼殿。
東廊樓宇空闊,涼風習習。
她站在欄杆前吹風,涼風裹挾著花草香氣鼓滿她的衣袖,簡直有飄飄欲仙之感。
腳步聲從東廊另一頭響起,李旦風塵仆仆,為她帶來馬氏的消息。
罪名已經定下了,隻等最後的判決。
李旦試著安慰裴英娘,「通軌坊的街坊近鄰願意為馬氏作證,按照刑律,馬氏沒有性命之憂。」
深知李旦性子沉悶,隻會實話實說,不會說些空話來哄勸自己,裴英娘勉強笑了一下。
她很感激李旦的理解和幫助,他是天潢貴胄,奴仆在他眼中,隻有可以信任的和不值得信任的之分,奴仆的是非,不會影響他的生活。
但他沒有因為自己的觀念而輕視她的做法,默默幫她來回奔忙,讓她可以為馬氏盡一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