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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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沒有讓人攔住李弘。

腳步聲漸行漸遠,珠簾輕輕晃盪,花鳥紋地磚上落下一道道搖曳的重影。

李治驕傲於李弘的仁德聰慧,對他寄予很大的期望。現在他隻希望李弘能夠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在適當的時候狠下心腸。

太子還年輕,唯有等他跨過那道坎,才能真正脫胎換骨,肩負起大唐江山。

李治明白那有多麼艱難,因為他當初也經歷過矛盾和掙紮。

「執失。」李治看著執失雲漸,沉聲道,「太子性情柔和,他日你若能全心輔佐太子,太子必會報之以國士之禮。」

執失雲漸解下束發的金環,拜伏在地,「陛下無需試探臣的忠心,臣曾在大父、大母靈前立誓,此生忠於大唐,絕無二心。」

李治麵色稍緩,「朕信你。」

他拿起幾案上一卷用淺綠加金錦仔細包裹的卷軸,輕擲到執失雲漸麵前,「回去好好研習,朕等著你在戰場上重現昔日勝州都督的風采。」

勝州都督即執失雲漸的祖父,他死後被追贈為勝州都督。

執失雲漸拾起卷軸,麵色不改,眼瞳裡卻有雪亮的光芒閃耀。

盛暑過後,天氣一日比一日涼爽,蒸騰的暑氣被清朗的和風代替,白露為霜,寒蟬淒切。

太液池的荷花開完最後一茬花苞前,裴英娘終於學會騎馬。

這天她騎著三花馬在圍場的樹下晃盪,暗黃色枯葉隨風飄拂,落在她的發髻上。

一雙潔白粉膩的手伸向她縛發的絲絛,替她解下纏繞在發絲裡的葉梗,「英娘,等顯王兄成婚那天,咱們一起騎馬去英王府觀禮!」

裴英娘回頭,李令月頭綰單髻,遍簪珠翠,著聯珠紋對襟半袖,深赭色夾纈襦裙,手挽長鞭,笑吟吟看著她。

「阿姊又說玩笑話了,我們還是乘車妥當些。」

裴英娘熱衷學騎馬,是盼著能在山林間自由自在地馳騁,可不是為了在熙攘擁擠的裡坊巷曲間走走停停,供道旁好奇的路人圍觀。

李令月撇撇嘴,驅馬上前,和裴英娘並轡而行,「坐在卷棚車裡,什麼都瞧不見,多無趣!」

提起李顯的婚禮,她又立馬哭喪著臉,「可惜三表兄不能和我們一塊兒去。」

薛紹本來是李顯的儐相之一,現在他受傷了,必須臥床休養,隻能無奈缺席李顯的婚宴。

「儐相挑好了麼?」裴英娘鬆開韁繩,忍冬立刻上前抱她下馬。

李令月跟著下馬,隨手把長鞭往身後一拋,「還沒呢,阿娘想要讓武表兄擔任儐相,姑祖母不答應。」

裴英娘挑眉。常樂大長公主不愧是作風彪悍的李唐公主,一次次樂此不疲地挑戰武皇後的權威,現在竟然連李顯的儐相人選都要插手管一管。

姊妹倆從圍場返回東閣,恰好撞見七八個宮人抬著一座金光閃閃的轎輦出宮。

豪奴們前呼後擁,橫沖直撞,氣勢凶悍。

路上的宮人們遠遠看到轎輦,躲閃不迭。

不用猜,紗簾裡頭橫臥著的慵懶身影,肯定是常樂大長公主。

裴英娘還記得李旦的囑咐,拉著李令月退後幾步,躲到粉牆下的芭蕉叢後。

李令月不明所以,來不及等常樂大長公主一行人走遠,小聲問:「為什麼要躲著姑祖母?」

這事說起來就復雜了,真要細究的話,得從長孫無忌架空李治開始說起。

裴英娘有些猶豫,她不想提起李治的傷心事。

前不久是新城公主的忌日,李治強打精神,帶著她微服出行,去了一趟通軌坊南園。

那裡是新城公主生前養病的地方。

新城公主死後,李治一時激憤,殺了駙馬,驅逐流放駙馬全家幾十口人,公主府的奴仆屬臣也死在他的盛怒之中。

南園就此荒廢,斷井頹垣,殘花敗柳,庭院中長滿雜草藤蔓,正殿的落灰有半指厚。

在通軌坊南園看到新城公主幼時的畫像後,裴英娘總算明白,為什麼李治第一次看到她時,會傷心流淚——如果不是那幅畫絹斑駁陳舊,她差點以為畫上的人就是自己。

原來她長得像早逝的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長孫皇後最小的女兒,和兄長、姐姐們不一樣,她自小遠離宮廷,幽靜柔順,從不摻和宮闈紛爭。

可她卻因為朝中的政治動盪而失去丈夫,抑鬱而死。

何其諷刺,何其無辜。

新城公主的死是帝後的忌諱。不管是頻繁來往於宮廷的公主、命婦,還是宮中的宮婢、內侍,從不會當眾提起新城公主。

而李旦、李令月長大時,新城公主早就不在了。

唯一知情的幾位大長公主都是人精,不曾在裴英娘麵前露出什麼異樣的表情。連藏不住心事的千金大長公主也沒說過什麼似是而非的話。

唯有常樂大長公主每次在宮宴上看到裴英娘時,總是麵色陰冷,眼神像淬了毒液,陰寒無比。

裴英娘以前不明白常樂大長公主為什麼會討厭自己,在得知新城公主生前和姑母常樂大長公主感情很好之後,恍然大悟。

常樂大長公主大概覺得她隻是個替身,不配享受李治的疼愛和公主的尊榮。

裴英娘以前就對常樂大長公主敬而遠之,明白她的敵意從何而來之後,更是看到對方就立刻退避三舍。

一個輩分高、暴躁易怒、敢和武皇後針鋒相對的皇室公主,不是現在的她能應對得了的。

而且,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絕不會和常樂大長公主這種寧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堅決不退縮的人硬碰硬。

當然,如果李治、武皇後在場,裴英娘就用不著躲了——李治會毫無原則地為她撐月要,而武皇後能自動吸引常樂大長公主的火力。

現在她身邊隻有一個滿腦子風花雪月的李令月,哪敢出去領常樂大長公主的眼刀子呀!萬一常樂大長公主今天氣不順,想拿她撒氣怎麼辦?

裴英娘小小地扯個謊,「我和房女史合得來,大長公主看到我會不高興的。」

李令月信以為真,李治命房瑤光教裴英娘騎馬、蹴鞠,兩人有師徒之誼,來往密切。

轎輦遠去,兩人相視一笑,鑽出芭蕉叢。

儐相一直以來都由男方家選定,和新嫁娘沒什麼關聯,常樂大長公主非要和武皇後打擂台,有越俎代庖、故意為難武皇後的嫌疑。

如果武皇後是個豁達大度的後妃,很可能會先做出讓步,順著常樂大長公主的意思,另選一個儐相。

可惜武皇後不是,她堅持要自己的從侄武承嗣做儐相,「且不論尊卑上下,難不成我這個做母親的,連兒子的婚宴安排都得聽大長公主分派?她是不是連顯兒的王府也要一並接管了?」

駙馬趙瑰勸常樂大長公主莫要和武皇後作對,常樂大長公主冷笑道:「三郎受傷,替代他的人可以從王孫中挑選。武氏兒郎,寒門之子,罪囚之後,哪一點及得上三郎?讓武承嗣擔任儐相,也不怕惹人笑話!」

這幾句話幾經輾轉,被幾個早就看常樂大長公主不順眼的人聽見了,立刻添油加醋一番,跑去武家告密。

武承嗣現在已經承襲了武家的爵位,得知常樂大長公主竟然諷刺他不如沒有實職的薛紹,心中暗恨。

武三思被李治訓誡後,整日鬥雞走狗、無所事事,見武承嗣氣得青筋暴跳,當即揎拳擼袖,叫囂著要為兄長報仇。

武承嗣攔下武三思,牙齒咬得咯咯響,「來日方長,你我兄弟終會有揚眉吐氣的那天!」

這一場拉鋸戰最後自然是武皇後占了上風,武承嗣代替受傷的薛紹,擔任李顯婚宴的儐相。

婚宴當天是個大晴天,碧空澄澈如鏡,萬裡無雲。

李顯作為新郎官,頭戴纓冠,穿一身簇新的吉服,神采飛揚,寶帶琳琅,裝扮得十分莊重。

從他臉上誌得意滿的笑容來看,裴英娘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另有所愛。

她悄悄腹誹,難怪武皇後會同意李顯娶趙觀音為正妃,知子莫若母,武皇後早就看出李顯不在乎正妃是哪家小娘子,他隻是把娶親當成代表自己成家立業的象征。

儐相李旦錦衣繡袍,風姿灑然,低頭從織金鑲邊寬袖中掏出一大疊紙卷,遞到李顯手心裡。

李顯嬉皮笑臉,看也不看,直接把紙卷往懷裡一塞,「阿弟,還是你對兄弟仗義!」

一旁的武承嗣也扌莫出一小把裁成條狀的紙條,笑嗬嗬道,「我的才學雖然不及八王,也想為七王解憂,昨夜我遍閱古籍,勉強得了幾首,還請七王不要嫌棄。」

李顯笑出滿臉褶子,拍拍武承嗣的肩膀,「表兄啊,多多益善!」

不一會兒,李弘、李賢也命各自的戶奴送來一疊疊整齊的紙卷。

李顯來者不拒,袖子、衣襟、長靴、衣兜,甚至連下裳裡麵都塞滿各種紙條。

等諸位王孫公子散去,王府的博士、屬臣們紛紛圍上前,把寫滿字跡的荷包、香囊、彩絛掛在李顯的月要帶上。

李顯還嫌不足,讓人取來筆墨紙硯,嘩啦一下擼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滾圓的胳膊,「快,再抄幾首在我手臂上!」

王府的婢女們麵麵相覷,不敢違逆李顯的命令,其中一個會寫字的被人推上前,硬著頭皮拈起兼毫筆。

李旦皺眉,用眼神示意婢女們退下,「王兄,適可而止。」

李顯眨眨眼睛,擠出一臉討好的笑容,試圖打動李旦,「阿弟呀,等你以後娶親的時候,我保證不會作弄你的!今天我要迎親,你就睜隻眼閉隻眼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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