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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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承嗣徘徊在含涼殿外,等著武皇後出來。

台階下坑窪不平,他急躁地走來走去,偶爾一腳踩在水坑裡,泥水四濺。

高台上響起一陣腳步聲,四五個宮婢簇擁著武皇後走下台階。

「姑母……」武承嗣連忙打起精神,迎上前,「陛下怎麼說?」

武皇後目不斜視,似笑非笑,「承嗣,昨天你做了什麼?」

語氣柔和,並沒有詰問。

但威儀赫赫,令人不敢怠慢。

武承嗣愣住。

武皇後長眉舒展,淡淡道,「你倒是膽壯,有三思犯錯在先,還敢對十七動手動腳。」

武敏之、武三思,再加上武承嗣,武家兒郎接二連三冒犯公主。

武皇後這會兒隻想笑,果然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兩位兄長狠毒卑劣,他們的兒子,能好到哪兒去。

不過不要緊,她本來就對侄子沒抱什麼期望,隻要他們聽話忠心就夠了。蠢人也有蠢人的用處。

武承嗣臉色慘白,「侄兒隻是和永安公主鬧著玩而已……」

武皇後打斷他的辯解,「欺侮也好,玩鬧也罷,陛下已經認定你居心不良,不必多費口舌,以後莫要再輕舉妄動。」

武承嗣咬牙切齒,不甘道:「侄兒真的沒機會嗎?」

武皇後瞥他一眼,心裡微微一動。九月的秋風涼爽舒適,她眼角上挑,皺出細小的紋路,「那倒不一定。」

武承嗣屏息凝神,緊張地看著武皇後。

武皇後沒有多說什麼,轉身走了。

留下武承嗣心裡直犯嘀咕:姑母到底是什麼意思?

含涼殿的宦者守在殿門前,看著武皇後和武承嗣一前一後離去,立刻招手喚來小內侍,「去八王院。」

不一會兒,李旦去而復返。

宦者將他領進內殿,殿內重新燃起燈草狀的四葉餅子香,香氣清芬高雅。

李旦踏著從容的步子進殿,空氣裡的淡香甜淨舒緩,和含涼殿以往常用的那種馥鬱濃烈的香不一樣,想必是東閣的宮婢調的,蓬萊宮裡隻有裴英娘喜歡鼓搗這些小玩意。

不管宮裡是風平浪靜也好,還是波雲詭譎也好,裴英娘總是樂此不疲地忙著她的瑣碎小事。

他不由想起前不久裴英娘送給他的幾塊墨錠,說是裡頭摻了香料,用來寫字畫畫,能散發出一股淡香,還能防蛀防潮。

那時他正在讀一本經書,心無旁騖,頭也不抬。

裴英娘站在敞開的廳堂外,雙手捧著漆盤,眉眼帶笑,耐心等他放下書卷,才走進書室,放下漆盤,小手輕輕推他的胳膊,保證她的墨錠比上貢的墨丸還好用。

他一向是不耐煩和別人多話的,那天卻故意拖拖拉拉,不肯試用裴英娘的墨錠。

直到她軟語撒嬌,再三懇求,他才讓人取來水甕,開始磨墨。

墨錠確實是香的,但到底是什麼樣的香,他早忘記了。隻記得她跪坐在書案旁,彎眉下一雙烏黑發亮的杏眼,眼巴巴地盯著他,一臉希冀和緊張,嘴角輕輕抿起,縛發的淺色絲絛垂在肩頭,樣子乖巧極了。

乖得他不忍心看她皺一下眉頭。

不管他心裡有再多沉鬱,看到她開開心心忙活的樣子,鬱氣總是會立刻煙消雲散。

「大家,八王來了。」

宦者的聲音在內殿回盪。

李旦收攏回憶,緩步走到李治麵前。

李治抬頭,示意李旦坐到自己身邊,「這裡沒有外人,你到我近前來。」

李旦垂首,屈身在李治右手邊坐下。

「武承嗣當真如你所說,對十七有不軌之心?」李治揮退宦者,沉聲發問。

李旦麵不改色,反問李治:「阿父既然已經為武承嗣指婚,想必已經信了兒子的話,為何還要再確認一次?」

他不知道武承嗣為什麼會盯上裴英娘,但他可以確定,武承嗣故意為難裴英娘,絕不隻是單純出於戲弄。

李治望著李旦俊朗的側臉,少年一日日長大,五官輪廓愈發清晰,進殿的時候,他的影子罩下來,高大穩重,清冷如鬆,竟有幾分恢弘磅礴的氣勢。

他越來越看不懂兒子了。

兒女漸漸長大,終將一個個離他遠去,他不可能為了自己的安寧,剪斷他們的翅膀,把他們永遠束縛在宮廷之中。

清淡的白煙圍著鎏金狻猊香爐盤旋環繞,一如李治此刻紛亂的思緒,他揉揉眉心,緩緩道:「我為武承嗣賜婚,並不是懲罰他的逾矩。」

李旦眉頭輕皺,目光帶著疑問。

李治道:「我這麼做,是為了警告其他人,讓他們不敢打十七的主意。」

太宗李世民膝下亦有養女,當年,那位公主的出降,並沒有掀起什麼水花,但駙馬卻因為尚主,得以飛黃騰達,平步青雲。其他公主的駙馬,因為身份所限,必須謹小慎微,官銜也是沒有實權的虛職,反而不及他風光得意。

如今京兆府的世家公子們知道李令月早已心有所屬,加上畏懼武皇後,不敢貿然親近李令月,裴英娘是他們接近天家的唯一機會。

攀龍附鳳,從來不隻是女子的晉升捷徑,男人們也會謹慎選擇聯姻對象,以期達到青雲直上的目的。

以前裴英娘還小,李治心裡雖然為她選定了執失雲漸,但覺得將來說不定會有變數,這時候說這些有些為時過早。

武承嗣的野心,讓他警醒。

現在的小十七,就像小兒持千金於鬧市,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落入別人精心設下的陷阱。

敲打武承嗣,也是敲打那些蠢蠢欲動的膏粱紈絝。

李旦攏袖,劍眉輕揚,淡淡道,「所以,阿父不信我的話?」

李治苦笑,到底是年輕,脾氣這般暴烈,「旦兒,我信你。但以後武承嗣如果肯安分下來,昨天的事,就當是一場誤會吧。」

李旦垂眸,默然不語。

他的沉默不是順服,而是倔強的拒絕。

「我知道你疼愛十七,但是她和令月不一樣。」李治靠在憑幾上,長嘆一聲,「不管令月做了什麼,你母親不會怪罪她的任性,十七不同。」

而且,李旦還隻是個懵懂的少年,他不懂男人的執念,越得不到的東西,心裡會記得越牢,**會越強烈,直到哪天因為求不得而憤怒絕望,做出無可挽回的瘋狂舉動。

輕輕放過此事,才是最妥當的。

李旦明白裴英娘的處境。

如果說妹妹李令月像太液池裡嬌養的荷花,那麼裴英娘隻是隨波逐流的浮萍,她現在得到的富貴尊榮,完全來自於阿父的寵愛。

阿娘的心思太難猜了,她喜歡裴英娘,但不代表她會像阿父一樣真心把裴英娘當成自己的孩子寵溺。

他可以不把武承嗣當回事,李令月也可以,唯有裴英娘不行。

李治看著李旦點漆般的雙瞳,語重心長,「旦兒,對十七來說,平安長大,然後遠離長安,遠離宮廷紛爭,她才能過得開心順遂。我不能照拂她一輩子,你也不能,等到時機成熟,我會下旨把她送出長安。」

時機成熟,就是他年老衰弱,不能再繼續為兒女們遮風擋雨的時候。

李治輕輕扣住李旦的手,「賢兒、顯兒是兄長,你不必管他們,你隻要記得,不論任何時候,你都要護住兩個妹妹。令月可以待在長安,十七必須走,如果有什麼意外,我來不及送她走,你要親自護送十七離開。」

李旦猛然抬起頭。

李治沒有錯過李旦眼底的慌亂和反抗,那幾乎是下意識的,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僅僅隻在聽到裴英娘得離開長安時,已經在激烈抗拒了。

內殿靜了靜,香煙裊裊,空氣裡浮動著清新的甜香,父子倆相對無言。

沉默良久,李旦的聲音打破寂靜:「兒子明白了。」

他起身離開,背影依舊挺拔,猶如山野間傲然生長的青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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