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2)
裴英娘盯著李旦的袖子看。
她發現飛濺的雨珠落在李旦的袖子上,竟然像露珠在荷葉上滾動一樣,會慢慢沿著皺褶滑下來,不會打濕袍袖。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入水不濕的魚油錦?
魚油錦是貢品,裴英娘之前聽李令月提起過,今天還是頭一回親眼見識。
她的目光太熱切了,李旦不得不敲敲她的腦袋,提醒她:「看路。」
到了含涼殿,早有內侍捧著熱水、薑茶、乾燥的巾帕上前伺候。
三人一人齒間噙一塊嫩薑芽,走進內殿。
兒子成婚,李治又是欣慰又是感慨,正歪著憑幾和武皇後閒話。看到兄妹幾人進來,立即催促侍者去預備滾熱的薑湯。
他自己多病,受夠了病痛的折磨,因此格外怕兒女們患病。
李旦道:「不必擱薑、鹽,熱茶就好了。」
宦者小心詢問:「大王飲清茶還是飲茶湯?」
自從永安公主鼓搗出清茶,聖人宮裡便常備著兩種煮茶的罐子。
李旦蹙眉,雨天濕氣重,吃茶湯太膩,而且他已經習慣每天早晚飲清茶,「清茶。」
宦者又問裴英娘。
裴英娘小聲說:「我也要清茶。」
李令月不吃清茶,也不飲茶湯,她要了一壺溫乳酪。
嫩薑芽噙在齒間,有股辛辣的芳香,隱隱約約還有一絲絲淡淡的甜味。裴英娘覺得嫩薑芽還挺好吃的,接過茶盅後,沒有吐出薑芽,直接啜飲一口茶水。
甘美的茶水和薑芽接觸,一下子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齊湧上頭。薑芽和茶水,味道竟然這麼古怪!
裴英娘咽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含著一口薑茶水,臉頰漲得通紅。
李旦似有所覺,側頭看她一眼。
裴英娘勉強把茶水吞下去,扭過臉,悄悄吐舌頭。
李旦微微笑了一下,眉眼剛剛皺出一個溫柔的弧度,這時,殿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他臉上的笑意轉瞬即逝。
裴英娘穿了木屐過來的,一路蹚水,鞋襪仍然乾爽,唯有裙角上濺了幾星泥點子。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怕失禮於人前,她隨手把寬大的袖子輕輕一籠,遮住裙角。
抬起頭來,看到的卻不是新婚夫婦李顯和趙觀音。
進來的竟然是武承嗣!
武承嗣頭頂軟襆,月要束革帶,穿一身小團花羅袍,進殿以後,不敢抬頭,行禮畢,等著李治和武皇後問話。
武皇後並沒有宣召武承嗣,眸光流轉,看向李治。
李治笑著道,「今天顯兒帶著新婦拜見翁姑,我記得承嗣也是娶了親的,叫他一起來熱鬧熱鬧。」
武皇後心裡微微一沉。
武承嗣和武三思剛剛回長安時,她確實為兄弟倆安排了親事。但後來她有了別的打算,便推了武承嗣的婚約。娶親的是武三思,他已經娶了一個正室,納了兩名姬妾。
李治不會無緣無故關心武承嗣,今天他特意把武承嗣叫來,很可能是想徹底打消武承嗣的念頭。
一時之間,武皇後腦海中閃過許多人的名字,是誰向李治告密的?她明明隻對武承嗣透露過自己的打算。
難道是裴英娘自己看出來的?
武皇後眯起眼睛,飛快地掃一眼右邊坐席。
裴英娘正仰著臉和鄰席的李旦說話,忽然覺得脊背一涼,忍不住打個激靈。
想回頭去看,李旦遽然俯下身,「英娘。」
這一刻兩人離得極近,呼吸隻在咫尺之間,裴英娘幾乎能看清李旦眼瞳裡的倒影。
她呼吸一窒,愣了半天,輕聲呢喃:「阿兄?」
李旦不語,纖長的手指擦過她的發鬢,輕輕摘下她發髻間的一朵綠香球,退回自己的坐席。
這一刻的他,生動鮮活,依稀有幾分打波羅球時的風流肆意。
裴英娘半天回不過神。
過了半晌,仿佛還能感覺到李旦的指腹貼著發絲摩挲的觸感。
武皇後旁觀兄妹二人嬉鬧,收回目光,裴英娘再聰明,也是個沒開竅的小娘子,怎麼可能知道武承嗣的心思。
告密的人到底是誰?
李治含笑看著武承嗣,「我記得承嗣娶的好像是秦家的小娘子?」
武皇後心念電轉,李治會有此問,今天定然是不會輕輕放過武承嗣的。和武承嗣的意願比起來,她當然更重視李治的態度。
一切思量隻在頃刻間,武皇後親自為李治斟茶,笑意盈盈,「承嗣還沒娶親呢,原是定好了秦家五娘子,誰知他沒福氣,秦五娘和他沒緣分。」
李治長眉微挑,「竟有這樣的事?」
武皇後笑容溫婉,「也許是因禍得福也未可知,陛下若有可心的人選,莫要便宜別人,先顧念我侄子吧。」
武承嗣跪在下首,聽到帝後二人的對話,心下大駭。
姑母不是說會把裴英娘指給他的嗎?
他配不上嫡出的公主,至少可以娶一個名義上的嫡公主!
李治接下來的話打破了武承嗣的幻想,「正好袁家有個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我瞧著和承嗣倒是相配。」
武皇後臉上浮起幾絲驚喜的笑容,歡喜道:「承嗣,還不謝恩。」
武承嗣雙手握拳,閉一閉眼睛,頹然稽首。
姑母沒有開口,他不能貿然暴露自己的目標。否則不止聖人會厭棄他,還會惹怒姑母。
他眯起眼睛,瞥一眼置身事外的裴英娘。他不急,是他的,早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剛要收回視線,餘光瞥見一雙鋒利的眼眸。
李旦手執犀角杯,啜飲清茶,偶爾撩起眼簾,掃他一眼。
武承嗣收斂心神,老老實實低下頭。
向來默默無聞的八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敏銳。
等裴英娘從李旦剛才反常的舉動中回過神來時,李治已經把武承嗣的婚期定下了。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顯王兄成親,阿父真高興,搶著做媒人。」
裴英娘虛應幾聲,沒敢回頭去看李治和武皇後的臉色。
她總覺得,李治突然關心武承嗣的終身大事,很可能和自己有關。
雨下個不停,李顯和趙觀音進殿的時候,看起來蔫蔫的,好像精氣神都被雨水沖走了。
拜翁姑,行大禮。趙觀音舉止端莊,一絲不苟,挑不出一絲錯來。
裴英娘不由得對趙觀音刮目相看,經過昨天房瑤光出現在青廬的事,她還以為趙觀音會和以前一樣,不管不顧地大鬧一場呢!沒想到她竟然能忍氣吞聲,主動討好武皇後。
趙觀音給李令月和裴英娘準備了禮物。
裴英娘從含涼殿出來,打開忍冬手裡的黑漆鈿螺匣子,裡頭是幾塊玲瓏剔透的美玉。
「我是不是要送回禮?」她拈起一塊深青色美玉,和月要上掛的一塊貔貅玉佩比在一起看了看,好像成色不錯,溫潤光澤,應該很值錢。
李令月跟在她後頭走出來,「這是規矩,我們接著就是,不用回禮。」
這時候雨剛好停了,雲層散去,天邊掛著一條若有若無的彩色雲霞,積水順著屋簷濺落,滴答滴答響。
裴英娘看李令月難受的樣子,忍不住道:「已經見過七嫂了,阿姊可以把發髻拆了吧。」
李令月搖搖頭,珠翠叮當響,「回去才能拆。」
她的動作太大,扯動發髻,疼得她倒吸幾口涼氣。
裴英娘忍俊不禁,「那我先送阿姊回去,免得阿姊累著了。」
把頭頂高髻的李令月送回寢殿,她順著回廊,一徑回到東閣。
東閣鬧哄哄的,宮婢們來來回回,小心翼翼搬運幾隻紅地對鹿紋錦匣。
內侍道:「公主,八王剛才命人送來的。」
裴英娘摩拳擦掌,難怪她早起時眼皮跳個不停呢,今天竟然可以收兩份禮物!
「是什麼?」
內侍躬身道:「是嶺南道上貢的魚油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