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2 / 2)
李旦已經打點好了,裴英娘左右環顧一圈,沒有看到差役、武侯之類的人,唯有寥寥幾個頭紮紅巾的男子守在草棚周圍。
半夏撩起蘆心布簾子,裴英娘走進草棚,隻聽「噗通」一聲,一個衣著簡素的婦人跪倒在她麵前,「蒙公主搭救,妾無以為報!」
裴英娘示意半夏扶起馬氏。
馬氏眼圈微紅,在獄中待了幾個月,她仍舊麵容整潔,舉止絲毫沒有畏縮怯弱之態,身上穿的粗布衣裙雖然已經漿洗得發白,但乾淨挺括,連一絲皺褶都沒有。
裴英娘支走半夏,草棚裡隻剩下她和馬氏。
馬氏笑了笑,「公主不必為我憂心,能夠僥幸撿回一條命,已經是托公主的福了。」
草棚裡設有坐榻幾案,李旦已經派人提前打掃過了,幾上還備了茶水茶食。
裴英娘為馬氏斟了一杯茶,馬氏連忙道:「哪敢勞煩公主……」
裴英娘打斷她的話,「阿嬸,如今判決已經定下來了,我想問阿嬸一句話。」
馬氏似有所覺,臉上神情驟變。
裴英娘已經猜到答案,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一直盤旋在心底的疑問:「推倒蔡老大的人,到底是誰?」
光是聽半夏轉述,裴英娘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蔡老大死後,馬氏的反應太鎮定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衙門認罪,而且似乎怕事情鬧大,既不去找張氏求助,也沒想過求自己幫忙,隻想悄無聲息地了結這樁錯手傷人的案子。
如果不是蔡四郎把事情宣揚出來,馬氏早就定了死罪。
「公主。」馬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手腳發顫,趴伏在地,「求公主看在以往的情麵上……」
她主動投罪時,毫無畏懼,被判流刑時,平靜淡然,但此刻卻渾身發抖。
裴英娘之前隻是懷疑,並沒有往深裡想,在看到馬氏的那一刻,才確認自己的猜測。
馬氏是個老實本分的婦人,在灶房宰殺雞鴨時都會於心不忍,不停念誦往生咒,如果蔡老大真的是她失手殺死的,她不會表現得這麼慷慨從容。
裴英娘長嘆一聲,「阿嬸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如果想說的話,她早就說了。
推倒蔡老大的人,是蔡四郎。馬氏代替兒子認罪,寧死也要保住兒子,她把真相說出來,馬氏固然能逃過流刑的懲罰,然後呢?子弒父,可不僅僅隻會判一個流刑,蔡四郎必死無疑。
如果她說出真相,馬氏永生永世不會原諒她。
沒了獨子,馬氏痛不欲生,又能苟活幾年?
為人父母,有像裴拾遺和褚氏那樣因為舊怨遷怒到女兒身上的爺娘,也有像馬氏這樣的母親,可以為兒女犧牲自己的性命。
馬氏淚如雨下,「公主,四郎隻有五歲大的時候,我就入府當了奴婢,他那時候連路都走不穩,就流落街頭,到處討飯吃。他才十四歲,身上的疤一條摞一條,找不到一塊好的地方!別人家的小郎家中再窮,至少有父母疼寵,四郎除了一個天天打罵他的阿耶,什麼都沒有。都怪我當年太軟弱了,沒有盡到為人母的責任,如果我狠得下心,早點和蔡老大義絕,四郎不會吃那麼多苦……」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通話,忽然頓住,苦笑一聲,「以前在裴府時,我也經常這樣拉著公主說話。」
在裴府時,馬氏十分惦念下落不明的蔡四郎,但身為奴仆,無法自由外出,她隻能把一腔慈母之情投諸在年紀小的裴英娘身上,時不時省下一些點心果品,給她當零嘴。
裴英娘不用上學,不用承歡父母膝下,不用和兄姐一塊嬉鬧,隻能和婢女們一塊兒玩。後來和馬氏混熟了,便常常去灶房找她討吃的。
她坐在廊簷底下吃東西的時候,馬氏坐在一旁,笑眯眯盯著她看,絮絮叨叨說些家長裡短,瑣碎小事。其中說得最多的,就是蔡四郎小時候有多頑皮,多聰明。
裴英娘知道馬氏有多麼想念蔡四郎。
她把跪著不肯起身的馬氏扶起來,「阿嬸有沒有想過,蔡四郎是怎麼想的?」
馬氏拂去眼角的淚珠,伸手輕撫著額角的一塊傷疤,傷口是最近留下的,「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對他說,如果他敢去認罪,我馬上一頭碰死。他不信,後來有了這個傷口,他才肯聽話。」
裴英娘有點明白蔡四郎為什麼會孤注一擲,到處拉人下水了,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愧疚。
馬氏淡淡一笑,「公主不必為我傷心,四郎是為了救我才無意間推倒他父親的,如果不是他回來得及時,我早被蔡大掐死了。」
裴英娘微微一嘆。
馬氏抬起手,想和以前一樣捏捏裴英娘的臉頰,猶豫了一下,又收回去,臉上露出謙卑的笑容,「公主才多大,應該笑口常開,無憂無慮,不必因為我這種人傷感。」
啪嗒一聲,半夏掀開簾子,進房添茶水。
臨別前,裴英娘告訴馬氏,「我已經讓人把蔡四郎送去益州了,阿嬸到益州的時候,正好母子團聚。」
馬氏笑中帶淚,再一次拜謝裴英娘,「公主,我這一走,不知還有沒有相見之日。」她從袖中掏出一隻柳葉絡子,塞到裴英娘手心裡,「給公主當個念想。」
送走馬氏,裴英娘攥著柳葉絡子,久久無言。
裴府的灶房有四口大灶,夏天的時候裡頭熱得像蒸籠一樣,待不住人。到了冬天,從早到晚燒柴火,灶房比別的地方暖和。
她冬天常常待在灶房裡,既可以烤火,還能吃到馬氏親手做的茶食點心,比一個人待在冷清的閨房好多了。
馬氏總和她念叨,小娘子是貴人,哪能一天到晚待在奴仆們的地方呢?
後來看到她被裴十郎欺負,而裴拾遺冷眼旁觀,一味偏袒侄子後,馬氏不再提起那些話。
裴英娘還記得灶房汙濁但是暖烘烘的空氣,大鍋裡的沸水咕嘟咕嘟冒著雪白的水花,蒸籠裡是白胖香甜的乳酥、輕高麵,膀大月要圓的廚娘拎起一隻大水桶,在廊簷下洗刷廚具,汙水緩緩爬過水溝,從洞口流出去,匯入裡坊的排水溝中。
那時候她覺得灶房是裴府最好玩的地方,馬氏是天底下最能乾的廚娘。
半夏故意指著路邊的枯樹大驚小怪,想逗裴英娘說話。
裴英娘眼簾微抬,趴在車窗上,沉默不語。
回去的路上經過東市,李旦打發人去李顯的王府傳話,領著裴英娘在東市閒逛,買了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然後去英王府蹭飯吃。
東市店鋪林立,繁華熱鬧。
市鼓響後,店肆陸續開張。綢緞衣帽鋪子,珠寶首飾鋪子,胭脂水粉鋪子,還有酒樓、邸店、客舍、蒸餅鋪,家家顧客盈門,生意興隆。
賣胡餅的食店門前排起長隊,巷曲拐彎的地方水泄不通,摩肩擦踵。
裴英娘拉著李旦的袖子,緊緊跟在他身邊。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什麼都想買,可惜今天出來得匆忙,她沒帶金錠。
李旦注意到她望著胡餅店時戀戀不舍的目光,嘴角微微揚起,果然是孩子,這麼好哄,剛才還沒精打采,一轉眼,又開朗起來了。
他朝楊知恩點點頭。
楊知恩會意,揣著銅錢前去排隊。不一會兒,帶著熱乎乎的胡餅回來。
「甜口的鹹口的都有,甜的是芝麻胡餅,鹹的是羊肉胡餅。」
裴英娘眼睛一亮,接過胡餅,迫不及待咬一口,輕嘶一聲,直吸氣。
剛出爐的胡餅,著實燙人。
李旦皺眉,扭頭看著楊知恩,「茶。」
楊知恩犯難了,外邊沒有賣茶的地方,去哪兒找茶?
護衛上前道,「前頭有家賣熟水、濁酒的食店,他家朱大娘子和我相熟,郎君放心,他們家的湯水乾乾淨淨,仆常來她家吃酒的。坊間隻有朱大娘子會煮茶。」
李旦點點頭,拉著燙得說不出話的裴英娘走到食店裡。
裴英娘伸出小舌尖,兩隻小巴掌像扇子一樣,對著舌尖扇風,含糊不清吐出一個字:「春!」
半夏疑惑不解,「公主要什麼?」
李旦搖搖頭,吩咐護衛,「不必煮茶,來一碗燒春。」
淡綠色的濁酒盛在陶碗裡盛上來,半夏看著陶碗,麵露嫌棄之色。
裴英娘顧不上其他,端著陶碗小口啜飲,濁酒對她來說甜滋滋的,根本不算酒。
喝完半碗燒春,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李旦真是太講究了,這時候還找什麼茶!直接來碗白水就好了!等那個什麼朱大娘子煮好茶,她早把剩下的胡餅吃完了。
而且,朱大娘子煮的茶肯定是蔥薑桂皮茶。
裴英娘還想吃胡餅,李旦隻許她吃一個,「外麵的東西不能多吃。」
何況待會兒還要去英王府吃飯。
裴英娘沒有堅持,反正她隻是想嘗個新鮮而已。
李旦和裴英娘登門造訪,李顯熱情得不得了,連裴英娘都受到他近乎於討好的款待。
不是李顯娶親後突然成熟,懂得善待別人了——趙觀音不許他出門,他在王府裡無所事事,連鬥雞都提不起興趣,這時候不管是誰上門來看他,哪怕是裴英娘,他也覺得她親切可愛!
宴席上琳琅滿目,菜色豐盛至極。
英王府豢養了舞姬、歌伎。吃飯的時候,頭戴彩冠,肩披縵衫,著七彩羅裙的舞姬們在庭前翩翩起舞。李顯嫌不夠熱鬧,讓人把最近從西域商人那兒買來的胡姬叫到宴席上,鋪上絨毯,命胡姬在毯上表演胡旋舞。
正埋頭吃漢宮棋的裴英娘抬起頭,饒有興致地盯著雪膚碧眼的胡姬看了又看。
胡姬遙遙下拜,瑤鼻櫻唇,雪膚花貌,頭發是淡淡的金黃色,襯著她一雙綠色的深邃眼瞳,有種近乎於攝人心魄的美。袒領上襦外麵罩了件半透明的羅衫,雪白的膚色從紗衫中透出來,月要肢不堪一握,彩裙下露出一雙雪白的赤足,腳腕上戴了彩寶珠串,更顯得玲瓏窈窕,柔媚可人。
李旦麵色一沉,看一眼裴英娘,扭過臉,盯著李顯,壓低聲音說:「姑祖母眼裡揉不得沙子,你不要失了分寸。」
李顯啊了一聲,左右看看,努力裝傻,「你說什麼?」
李旦冷笑一聲,不說話了。
李顯戰戰兢兢,等著李旦發落自己,沒想到他竟然一句話都不說,心裡有點忐忑不安。
直到吃完飯,宮婢撤下食案,送上果品酪漿,李旦也沒說什麼。
送走李旦和裴英娘,李顯悄悄抹汗,「果然什麼事都瞞不住阿弟。」
正值下午,衙門放衙,坊市開張,是長安城白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街市上人來人往,牛車緩緩走在長街上,裴英娘吃飽喝足,靠在卷棚車裡打盹。
快到宮門前時,有人認出李旦的車駕,策馬迎上前,高聲催促:「八王,公主,快去含涼殿!」
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似乎是李治身邊的近侍。
裴英娘忽然一陣心悸,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