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2 / 2)
執失雲漸是君子,她也該用君子之禮待他。
「執失將軍,對不起。」她接過短劍,用力攥緊,肅禮鄭重道,「賜婚一事,恕我不能應承。阿父那邊,我會和他坦誠一切的。」
「你不用有任何負擔。」執失雲漸沉默片刻,垂下眼眸,雲淡風輕道,「聖人給我向你展示心意的機會,我求之不得。至於結果如何,不能強求。」
他移開眼神,心裡暗暗道:也強求不來。
公主永遠不會知道,當年派去禁苑護衛她的扈從,聖人原本是指定秦岩的。
秦岩年紀小一些,和她更匹配。而聖人為他挑的妻室人選,另有其人。
他主動和秦岩比試了一場,贏得機會。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服氣,可能是年輕氣盛,也可能是出於直覺——執失家的兒郎,有種野獸一樣的直覺,想要什麼,就徑直去追求,無人可擋。
後來他發現自己的直覺沒有出錯,但是公主和其他人不一樣。
他太笨了,以為獲得聖人的許可就能如願以償,忘了公主外柔內剛,瞧著溫順乖巧,其實一直牢牢守著她的底線。
她不願意,那就算了罷。
總歸還有其他機會。
戰場上的將領不會因為吃了一次敗仗就畏畏縮縮、裹足不前,他經歷過戰爭,心性遠比裴英娘想象中的堅定。
裴英娘把執失雲漸送到太液池最南端,再往前走,就是前朝了。
「將軍珍重。」
經過此事,他們注定不能再和以前一樣來往了。
執失雲漸淡淡嗯一聲,抬頭看看廊簷前垂掛的淩霄花藤蔓,忽然探出手,摘下一朵艷紅的淩霄花,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花朵已經落入她掌中。
執失雲漸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依舊挺拔高大。
裴英娘茫然四顧,一陣輕風拂來,吹落花朵,管狀的紅花掉在廊下的水池裡,隨著瀲灩的水波飄遠。
她撓撓腦袋,心裡有點發虛:這件事,應該算是順利解決了吧?
呆了一會兒,她轉身往回走。
走著走著,餘光瞥見回廊裡有個熟悉的人影倚欄而立,墨綠色的翻領袍服上繡了對鹿的紋樣,鹿角在日光下泛著淡淡的金色。
「阿兄!」裴英娘不自覺揚起一臉笑,幾步走上前,丹地鳳鳥銜綬紋披帛輕輕揚起,「你怎麼在這兒?」
李旦眼眸微垂,濃睫罩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他平時站如鬆,行如風,渾身上下規規矩矩,圓領袍服從來不解開前襟,衣帶永遠係得一絲不苟,比年長的李弘、李賢還穩重,唯有打球時微露鋒芒。
這會子卻像是變了個人,垂著眼睛看裴英娘時,目光隱忍而專注,讓她不由得一陣心悸。
這樣的李旦讓她有點怕,但她還是接著往前湊,下意識道:「誰惹阿兄生氣了?」
她和李旦相處時,從來是有什麼說什麼。李旦這幾年的縱容給了她一種莫名的自信——李旦絕不會生她的氣。
李旦笑了一下,緊繃的情緒因為裴英娘自然而然的親近而鬆弛下來,揉揉她頭頂的螺髻,「執失走了?」
裴英娘點點頭。
李旦的右手停在她鬢邊,沒有放下,另一隻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拳,「阿父和你說什麼了?」
裴英娘難得有點羞窘,嘆口氣,「阿父亂點鴛鴦譜,我已經拒絕了。」
她不想多談自己的事,眸光流轉,促狹笑道:「阿兄的姬妾選好了?」
李旦臉色和緩,沉默了一會兒,一字一句道:「沒有姬妾,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走吧。」他怕控製不住自己,收回手,匆匆轉過身,「回含涼殿。」
裴英娘啊了一聲,趕緊跟上去。
李治站在三層閣樓上,迎風而立。
初夏的風和爽舒適,撲在臉上,帶來花草的潑辣氣息。
高台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拾級而上。
高個子的青年仿佛揣了一肚子火氣,步子邁得飛快,眨眼間攀了十幾個台階。
矮個子的小娘子提著裙角,悶頭追趕,沒有故意拖拖拉拉撒嬌讓前麵的人停下等她。
但高個子青年還是覺察出不對勁,停下腳步,回頭看小娘子走得氣喘籲籲,停住不走了。
等小娘子走到跟前,他伸出手。
小娘子似乎抱怨了幾句,把挽著的披帛塞到他手心裡,讓他拉著自己走。
隔得太遠,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李治能感覺到青年臉上無奈中藏著寵溺的笑容,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扯緊披帛,將偷懶的小娘子帶上高台。
宦者走近李治,躬身道:「大家,相王和永安公主來了。」
「不見,說朕已經歇下了,讓他們明天再來。」
宦者不敢多問,下樓走到殿外,「可是不巧,大家剛吃了藥,才睡下呢!相王和公主明天再過來?」
裴英娘不疑有他,問了幾句李治吃的是什麼藥,午膳用得香不香,原路返回東閣。
走之前她看看李旦,「阿兄不回去?」
李旦搖搖頭。
裴英娘心想,李旦臉色不好看,不知是誰惹了他,他可能是來找李治告狀的。
她沒有追問什麼,帶著忍冬和半夏走了。
李旦目送裴英娘走遠,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台階底下,回頭掃宦者一眼,目光冰冷,「回去稟報一聲,相王再次求見。」
宦者打了個激靈,忙不迭走回側殿,爬上閣樓,「大家……永安公主回去了,相王、相王他不肯走。」
李治倚著軒窗,淡淡一笑。
這執拗的性子,也不知到底是隨了誰。
當年他執意要冊立武媚為後,十七的外祖父褚遂良堅決反對:「陛下偏寵一個女子,臣不該多嘴,但是陛下要冊封先帝寵幸過的後妃為皇後,可曾想過,千秋萬載以後,世人會怎麼看待陛下?!」
最後他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了武媚皇後之尊。
雖然武皇後漸漸羽翼豐滿,逐步脫離他的掌控,今時今日,他依舊不後悔。
他步步為營,在掌控朝政以後才在舅舅麵前暴露出野心。李旦太年輕了,輕而易舉讓他看出端倪。
又或許……李旦太聰明了,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防備,才故意露出破綻。
李顯月匈無大誌,還常常和李弘、李賢發生爭執,李旦卻從來沒有和李弘、李賢起過爭端,兄長們都曉得他深藏不露,但沒有人防備他。
他這麼謹慎,怎麼會破綻百出?
李治揉揉眉心,他好像主掌一切,其實原本的計劃都被李旦打亂了,如果再等兩年和十七透露執失雲漸的心意,她不會這麼慌亂的。
常樂公主府的異常,隻怕還是李旦的手筆。
李治眉頭緊擰,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憂愁,「讓他進來吧。」
李旦跟著宦者走上閣樓。
沒有人知道父子倆談了什麼,守在門外的內侍聽見房裡有激烈爭吵的聲音,甚至依稀聽到李治厲聲責問相王,而相王竟然同樣厲聲反駁。
內侍嚇得戰戰兢兢,抖如篩糠。
裡頭那個真的是溫文儒雅、不問世事的相王嗎?
足足一個時辰以後,李旦拉開房門,徑直離開。
內侍等了半天,沒聽到裡頭傳喚,生怕李治有什麼意外,小聲道:「大家,可要溫水梳洗?」
李治輕輕應了一聲。
內侍躡手躡腳走進房間,李治斜倚在軟榻上,表情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怒火中燒或是頹然失望,雖然明顯是不高興,但氣色還好。
他悄悄緩了口氣:還以為相王把聖人氣暈了呢!
楊知恩候在台階下,看到李旦走下高台,連忙迎上前,壓低聲音道:「郎主,褚氏搬出常樂公主府,回道觀去了。」
李旦腳步沒停,「人手撤乾淨了?」
楊知恩道:「郎主放心,那幾個市井奴並不知曉仆的身份,沒人能猜疑到仆身上。」
「聖人已經看出來了。」李旦漫不經心道,「用不著再遮遮掩掩。」
楊知恩詫異了一會兒,恭敬應喏。
「今天……」他想起一事,小心地瞥一眼李旦,「今天聖人挑了兩名美姬,已經送往相王府去了。」
相王府最終選在興慶坊,位於長安東北角,和東市很近。李治早前曾下令,讓李旦盡早出宮居住。
李旦麵不改色,慢條斯理道:「送去英王府,告訴英王,人是我送的,如果英王妃鬧騰的話,讓她去找常樂大長公主問問緣由。」
楊知恩拱手抱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