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王洵笑了笑,不是苦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
「王洵……」裴英娘直呼他的名字,「你確定六娘嫁給武攸暨比嫁給你更好嗎?如果她嫁給武攸暨,過得不如意呢?你既然喜歡她,為什麼不敢娶她?」
王洵道:「我見過武攸暨。」
裴英娘愕然。
「十七娘。」王洵斂起笑容,「你恨裴拾遺和褚氏嗎?」
裴英娘徑直走上回廊,「你覺得你和六娘有朝一日會變成他們?」
以前她怨恨過裴拾遺和褚氏,但是到後來,她要關心的人越來越多,根本無暇想起他們。現在她連他們的相貌都想不起來了,那點恨意早就煙消雲散,他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我沒有信心,說不定有一天我會變得和裴拾遺一樣麵目可憎。」王洵自嘲似的一笑,喃喃道,「武攸暨比我強,他會對六娘好的。」
他拱拱手,轉身離開。
裴英娘倚著欄杆,目送他走遠。
第二天武攸暨派人給裴英娘送來告假的單子,說他今天有要事纏身,不能隨她一起去書坊查看印書的進度。
「什麼要事?」裴英娘問送信的人。
小童垂首,笑嘻嘻道:「郎君急著去西市尋一隻大雁。」
大雁?
裴英娘會意,打發走小童。
大雁是納采、問名的必備之物,武攸暨準備大雁,應該是為了正式去鄭家提親。
巳時前後,秘書省的郎官帶著書手們登門,裴英娘命人請來在邸店居住的盧雪照等人,由他們出麵和書手們探討經籍文章。
秘書省歸禮部管轄,掌管天下經籍圖書,太宗時任命魏征為秘書監,同時擔任副相,以示對圖書典籍之事的看重。現如今宮廷藏書一共有十萬卷左右,聽起來仿佛是個天文數字,其實許多經文動輒要抄滿幾十上百卷,整個國家的藏書室隻有十萬卷圖書,並不算多。
彼時民間藏書和地方藏書還沒有發展起來,哪位鴻儒家藏書上千卷,基本就可以天下聞名,引得當地文人士子蜂擁而至。
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後建議,等線裝書推廣開來,首先要鼓勵地方藏書和民間藏書。然後效仿秘書省,在民間開辦學院——秘書省內設立小學,專門教授宗室子孫和功臣子弟,太極宮暑熱潮濕,不適合居住,開辦幼兒園倒是挺適合的,秦岩、執失雲漸這些功臣子弟,小時候都曾在秘書省上學讀書。
李治和武皇後贊同李旦的意見,但是兩人在由誰主掌開班學院的事情上起了爭執。這種能流芳百世的功德,誰都想要分一杯羹,李治屬意親近宗室的功臣之後,武皇後屬意有她一手提拔的北門寒士。
李旦作為提出建議的人,一聲不吭,悄然避開帝後的沖突,任兩幫人吵得不可開交。
裴英娘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到了巳時末,半夏進來通稟:「相王到了。」
李旦也是印書的負責人之一,書手們匯聚永安觀,正是為了等他過來商討正事,書坊建在地廣人稀的南邊裡坊,從永安觀這邊去更近便。
李旦直接去見盧雪照和秘書省的書手們,裴英娘沒過去打擾他們,吩咐半夏和忍冬把準備好的點心、茶食送過去,等那邊談論得差不多了,讓人把蔡四郎叫來。
蔡四郎剛才就待在書手們身邊,他把聽到的內容一字不漏復述給裴英娘聽。
刊印書目是一項大工程,有些古籍需要重新編撰,裴英娘提出要在文章中加入標點符號,書手們叫苦不迭——因為這意味著所有文集都要重頭校正整理。
還有一些人堅決反對標點符號,認為這些古古怪怪的符號破壞了經籍文章的本意,扭曲古時賢者的理論,容易誤導人。
李旦和書手們為此爭論了一上午,最後雙方誰也沒說服誰。
裴英娘暗暗吐舌,想起以前學過的一句話,進步的、激進的、新鮮的新事物出現時,一定會受到來自舊世界各方勢力的打擊。
不知道李旦能不能扛得住壓力……
沉思間,一雙粉底繡騎士狩獵紋皂靴踏過回廊,慢慢踱到她跟前。
裴英娘仰起頭,含笑看著男人,「阿兄!」
她站起身,挽著袖子,親自給李旦斟茶,噓寒問暖:「辛不辛苦?累不累?那些書手是不是特別難應付?」
李旦挑眉,一撩袍角,泰然安坐,由著她遞東拿西,做小伏低地服侍,「心虛了?」
裴英娘把盛茶食的高足盤挪到他麵前的幾案上,一臉無辜,「這不是心虛,是心疼!」
她當然心虛了,她躲起來不見秘書省的人,就是為了避免口角紛爭,但是總得有人去說服他們,思量再三後,她決定把李旦和盧雪照推出去當冤大頭……
李旦搖頭失笑,呷一口微苦的蓮心茶,「秘書省那邊有點棘手,你暫時不要見他們。」
這話的意思,就是全權接管,等疏通好秘書省,再讓她去摘果子領功勞?
哎呀,李旦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貼心大方。
裴英娘客氣道:「哪能什麼苦差事都讓你去辦?等武攸暨閒下來,讓他去和秘書省打交道,他是從秘書省出來的。」
武攸暨脾氣和順,和秘書省上上下下都相處得很好,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連幾個私底下對武皇後頗有怨言的人都放下成見,每天和他稱兄道弟,親熱得很。
裴英娘覺得武攸暨更適合去鴻臚寺。
「他一個人不夠。」李旦想了想,蘸取茶水,手指在幾案上劃出幾個名字。
裴英娘探頭過去看,他寫的名字,剛好都是保持中立,既不親近太子和李賢,也未曾公開支持武皇後的朝臣。
他還真是謹慎。
裴英娘把名字一一記在心裡,「好,我後天就去找阿父討人。」
「後天?」李旦揚眉,「後天你有空?」
裴英娘啊一聲,「後天就是阿姊出閣的正日子了!」
「別讓令月曉得你連她的大喜之日是哪天都忘了。」李旦接過半夏重新沏的茶,淺啜幾口,「今晚早些安置,明天卯時我過來接你。」
出嫁在即,李令月寢食難安,裴英娘早就和她約定好,最後兩天會進宮陪她。
兩人又談了些其他瑣事,忍冬過來請兩人挪去正廳用飯。
吃過飯,李旦和書手們出發去書坊,裴英娘作為書坊的主人,沒法躲懶,戴上帷帽,騎馬同行。
先去看紙坊,盧雪照等人看到滿地晾曬的新紙,兩眼放光,圍著又扌莫又嗅,當場揮毫潑墨,賦詩幾首。
裴英娘立刻命人把他們寫的詩篆刻在紙坊的粉牆上,工匠們看到平時高高在上的詩人竟然如此看重他們的活計,激動不已。
看過紙坊,再去書坊。一排排整齊劃一的磚牆小院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形,最裡麵是一塊平整的大場院,場院上空無一人,穿過場院,來到一間寬敞的小院子,雕刻匠人們或坐或蹲,正專心致誌地刻寫雕版。
李旦隨意揀起幾塊工匠雕刻好的雕版看,發現有的隻雕刻文字,有的隻有簡單的線條。
裴英娘看他疑惑,解釋道:「分工合作,效率更高。十個人,每個人負責雕刻一樣他們擅長的東西,比他們每個人雕一塊完整的雕版快多了。」
李旦很快明白她說的效率是什麼意思,「不錯,這樣確實能加快進度。」
參觀完基本流程,書手們意猶未盡,議論紛紛,李旦不許他們多做停留,下令立刻返回。
裴英娘暗笑:李旦這明擺是在報復了。
一行人重又浩浩盪盪回到醴泉坊,在坊門前告別,各自散去。
盧雪照走到裴英娘麵前,抱拳道:「真師栽培,溫明銘感五內。」
溫明是盧雪照的字。
裴英娘扯緊韁繩,勉勵盧雪照幾句,待他走遠,輕輕籲出一口氣。
「累了?」李旦和她並轡而行,剛才一直沒說話。
裴英娘掀開垂紗,攏在帷帽上,點點頭,麵帶疲累之色。
她許久不騎馬,今天同行的人算是她的下屬和同僚,她要在他們麵前立威,就不能露出嬌弱之態,因此來回路上都沒有提出要休息的話,忙了大半天,早累得手腳發軟了。
李旦看她連打趣的力氣都沒有,不再多言。
回到永安觀,裴英娘幾乎是被半夏和忍冬合力抱下馬的,兩人一邊一個,攙扶著她往裡走,李旦跟在後麵,一直到內院。
他站在門外,看著她拆下道冠躺在窗前軟榻上,隔著半開的槅窗,眼眸微微低眸,輕聲道:「明天我過來接你。」
裴英娘實在累極,剛沾上衾枕就想沉入夢鄉,勉強撐起眼皮,「好。」
李旦沒走,手指敲打著窗沿,接著道:「後天等薛紹接走令月,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嗯。」
李旦看著她強打精神,想睡不能睡的樣子,笑了笑,這個時候,她依然柔順乖巧,沒有因為困意上頭而焦躁,他俯下身,「記住了,我有很重要的話和你說,不許到處亂跑。」
「我記住了。」裴英娘聽他語氣鄭重,乾脆坐起身,打個哈欠,眼角閃爍著困倦的淚花,重復一遍,「真的記住了!到時候我哪裡也不去,等著你過來。」
李旦掀唇微笑,「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