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執失番外(1 / 2)
幾個月後, 長安縱橫的主乾道全部夯實修整, 不論刮風落雨,都不影響官民出行。
從此以後,大臣們再也不能以天氣為借口偷懶,幾位習慣倚老賣老的閣老不得不放下架子,按時入宮覲見聖上——沒辦法,修路的工匠們不知道用什麼特殊的方法搗出一種奇怪的泥漿, 修好的長街平坦光滑, 從東到西,一個小坑小窪都沒有,牛馬走在其間,不再顛簸晃盪,甚為平穩舒適。
大朝會時,各國使團對長安城的變化贊不絕口, 大臣們笑嘻嘻應對各種奉承, 曾經盤踞心頭的那點小心思早就不知不覺淡了。
在聖上和皇後的推動之下, 整個北方都在修路, 看似浪費人力物力,隨著沿途驛站、邸舍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大臣們才看出帝後背後的深意。之前聖上鼓勵諸州因地製宜修建水利設施,隻是第一步, 嚴格規劃的道路打通後, 立刻把關中地區聯成一張大網, 不僅能提供長安城的日常所需, 減輕都城人口日益增長帶來的壓力,還能逐步向地方推廣,惠及萬民。
經濟繁榮,邊疆穩定,政治清明,國力強盛的盛世局麵才能一直延續下去,他們出仕為官,有的人所謀甚大,有的人隻想求榮華富貴,每個人有各自的私心,但穿上朝服,仰望巍峨聳立於龍首原的含元殿時,個人的榮辱是那麼渺小卑微,國強民安,盛世太平,他們方能安心追逐名利。
皇後的私庫到底有多少金銀,沒人知道,總之取之不竭就對了。
聖上意誌堅定,思路清晰,又得皇後鼎力支持,此次朝廷趁著大規模簡括人口削弱地方豪強,勢不可擋,世家們暗地裡動再多手腳,無異於螳臂當車,自尋死路。
漸漸的,彈劾王洵的奏折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有利於民生建設的奏議。
朝中大臣仿佛回到建國初時那段百廢俱興的日子,亢奮激昂,不論出身家世,持什麼政見,無不殫精竭慮,積極出謀劃策。
科舉興盛,舊的高門士族、門閥體係遲早要給新興的階級讓路。
新興的階級作為既得利益者,自然而然要擁護李旦的決策,自發維護鞏固秩序,跟隨者將平步青雲,成為新的利益集合體,而那些頑固不化的,隻能湮沒於新舊交替的震盪風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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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葉鎮城。
碎葉,在突厥語中意指兩水交匯的地方,碎葉鎮城位於天山南麓,唐軍和吐蕃軍隊曾在碎葉鎮附近交鋒,唐軍不敵,一度退守伊州。
調露元年,高宗李治派安撫大使裴行儉率兵平定叛亂,裴行儉擒其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別帥李遮匐以歸,重置四鎮,立碑紀功。
女皇在位期間,忙於鎮壓宗室,無暇顧及邊境,給了吐蕃可乘之機。唐軍和吐蕃多次對戰,初期的幾場大仗大多在河西隴右和西域一帶。因為唐軍敗多勝少,後來戰場逐步轉移至西域。
如今李唐光復,朝政穩定,唐軍兵強馬壯,發動反攻,逐漸恢復了對西域的統治。前年冬,登基月餘的李旦下令派遣四萬餘人常駐四鎮,鞏固邊疆邊防,設州縣,派遣士族子弟擔任刺史、長史,管理民政。
商路再次打通,往來於波斯和長安的駝隊、馬隊、商隊絡繹不絕,隨著朝廷一次次往四鎮派遣官吏,運送物資,這條屢次毀於戰亂的交通要道很快重現往昔繁華。
碎葉鎮城就在通往波斯的必經之路上,商隊經過此處,必須向駐軍繳納關稅。
夕陽西下,一輪紅日緩緩沉入山穀之中,霞光籠罩著荒無人煙的沙州,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駝鈴聲。
這是盧雪照第一次騎駱駝,他的目的地就是碎葉鎮城。
連日風雪,朔風凜冽,他凍得手腳麻木,無心欣賞粗獷壯美的大漠風景。
越往西,他越沉默,風漸漸停了,鵝毛大雪變成零星雪花,但仍然還是冷。回頭往來時的方向望去,蔚藍天際下崇山峻嶺,峰頂白雪皚皚,除了那一抹冰冷的白,天地間隻剩下一座座單調的巍峨蒼山和蜿蜒其間的羊腸小道。
正是長安百花盛開,曲江池畔菡萏初綻時節,櫻桃熟爛,芭蕉冉冉。
然而盧雪照眼前隻有茫茫風雪,沒有綠樹紅花,沒有碧波盪漾,他隻能一遍遍想象長安明媚絢麗的富麗盛景,聊以自慰。
就在他以為要渴死或者凍死在這片荒蕪的沙州之時,前方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領隊的尚書王浮跳下駱駝,扯掉擋風的氅衣,叉月要朗聲大笑,形象全無。
家奴捧著獸皮酒囊上前,扶盧雪照下駱駝,「阿郎,到河穀了。」
他接過酒囊,仰脖飲盡燒春酒,這是最後一袋酒,怕支撐不到河穀,路上他一直沒舍得喝完。
天氣冷,酒更冷,冷酒滑入喉嚨,五髒六腑幾乎縮成一團,他整個人都凍清醒了。
王浮回頭朝他招手,「盧兄,馬上就到了!」
出發時鬥誌昂揚的世家子弟們早就被塞外的苦寒嚇怕了,離開長安時他們是不可一世的金鳳凰,現在一個個像鵪鶉一樣,裹著厚厚的裘襖,窩在駱駝背上發抖,神情麻木呆滯,好不可憐。
聽說到地方了,他們伸長脖子,喉嚨滾動,總算露出一點屬於年輕郎君的好奇興奮。
眾人紛紛離開駱駝,跟在王浮身後,順著狹長的小道往前走。
未幾,響起陣陣驚嘆聲。
穿過茫茫沙漠,眼前豁然開朗,一座深處峽穀之中,平坦廣闊的綠洲出現在眾人麵前。
隨著山勢起伏,一條冰雪融水形成的河流從東向西延伸向遠方,河流長年累月,在山腳下沖刷出一片平原,河流兩岸鬱鬱蔥蔥,綠意盎然,北邊山坡一排排葳蕤綠樹筆直挺立,將山穀包圍期間,中間低窪地帶是一列列整齊的菜畦,南邊一片蒼翠,風過處,綠浪翻卷,竟然是成片的麥田!
如果不是山穀之外金黃的沙漠和綠洲形成強烈的對比,盧雪照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覺,眼前所見,完全就像中原景象!
王浮和眾人解釋:「這裡原來是一片荒州,前幾年皇後殿下派人修建水渠,挖通河溝,長史和農官教會本地人引水種稻,栽種瓜果,植桑養蠶,這裡水土肥沃,日曬長,種出來的瓜果特別甜。聖上有令,以後駐軍屯田,全都效仿河溝之法,你們在此地盤桓些時日,跟著長史他們學學。」
驚愕的眾人回過神來,一邊左顧右盼,一邊贊嘆不已,齊頌帝後英明,聽到最後一句,忙都點頭應是。
他們自小養在錦繡叢中,細皮嫩肉,嬌生慣養,但是既然能挨得住風霜雨雪,堅持深入大漠,自當要乾出一番事業,才不枉這一路辛苦。
王浮勉勵眾人一番,打發家奴領他們去見長史,扭頭小聲和盧雪照商量:「天快黑了,此地距碎葉鎮城還有幾十裡路程,我們先歇歇腳,明天繼續趕路。」
盧雪照還沉浸在初見綠洲的震撼之中,久久說不出話。
穀中風景秀麗,水草豐美,他俯瞰芳草碧連天的河穀,唏噓不已。
假如孟嘉平還在人世,看到此番繁華景象,一定振奮不已,當場賦詩。
可惜他這會兒昏昏沉沉,實在疲倦至極,雖有詩興,卻無詩才,混跡官場多年,他隻在宮宴上奉詔作詩聯句,早忘了即興賦詩的感覺。
他輕聲道:「但聽吩咐。」
王浮想起他此行的目的,拍拍他的肩膀。
隨從領盧雪照去洗漱休息,他原以為要住帳篷,沒想到卻被帶到一間四四方方的土樓前,看守土樓的老者告訴他,這種房子能很好地抵禦嚴寒風沙,比住帳篷更舒適。
他沒有出席長史預備的接風宴,囫圇吃了頓乳餅抓飯,合衣躺下。
那幫世家子弟洗了個澡,換上乾淨衣裳,吃飽喝足,冒著嚴寒走出土樓,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有人彈起從長安帶來的琵琶,樂聲歡快活潑。
喧鬧聲直到半夜還未消停,他枕著瓷枕,正是將睡未睡的時候,忽然聽得一聲尖利的哨響,樂聲一滯,眾人的笑鬧聲戛然而止。
少年郎們安靜下來後,萬籟俱寂,連風聲也停了。
片刻後,遠處響起模模糊糊的悶雷聲。
盧雪照坐起身,側耳細聽片刻。
那雷聲越來越近,整齊劃一,震得人心底發顫,整座土樓似乎也在跟著發抖——不是打雷,是馬蹄聲!
河穀周圍都是荒山野嶺,怎麼會有人星夜奔馳?
盧雪照立刻披衣而起,沖出房間。
篝火映照出眾人茫然無措的臉龐,席上的殘羹冷炙還未撤去,酒壇七倒八歪,濃烈的酒香和肉香混雜在一處。
長史麵容冷肅,放下酒杯,命眾人待在原地,不要走動。
篝火的火光隻能照亮一小塊地方,周圍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馬蹄聲越來越近,好似千軍萬馬來襲,一聲一聲就像踏在眾人心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