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觀棋(1 / 2)
道士說完吉祥如意,照例掏出功過格,又記下了贊人的一功。從昨夜開始,一直神思動盪,這會兒收了那銅鏡,心裡卻清淨了許多,看著冊上密密麻麻的篆字,想起在隱樓觀修行時,教他吃豆的那位師長曾告誡他,修行者收了妖魔雖然能當護法,卻要分心管束,不然妖魔惹下因果,反而會阻礙修行,不是正道。但隻管著影娘一個,卻費不了太多心思。
李蟬看著道士收起功過格,向店夥計叫了幾樣菜。雖通過神吒司知道這道士異於常人,但說幾句好話,也要一板一眼地計算功德,的確十分怪異,說道:「道兄很喜歡行善積德啊。」
王常月點點頭。
李蟬也道:「我在倉米巷口那食肆裡有個熟人,聽說,昨天道兄去打聽了我。」
王常月訝異地看李蟬一眼,這位從黎州遠道而來的書生,在玉京城的耳目竟如此靈通,「我聽說蘭台有妖蟲蝕書,於是昨日去了趟蘭台,卻聽說了李郎已先我一步,故以為李郎也喜歡做功德,於是忍不住打聽一二,想交流些降妖的心得。如有冒犯,貧道在這賠個不是。」
「原來是這樣。」李蟬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笑了笑,「說什麼冒犯,若要映證修行,我也是求之不得。」
王常月問道:「不知李郎擅長哪一門神通?」
李蟬略一斟酌,他最擅長的,還是丹青之道,卻不便與人交流,然而除此之外,雖會些術法,也都是從基於種道的二十四神扌莫索出來的,雖然變化極多,卻有些雜而不精,反問道:「你呢?」頓了一下,又明知故問:「我聽道兄的口音,似乎是從北邊來的。」
王常月點頭,「貧道是絳寧人。」
李蟬咦了一聲,「絳寧……道兄莫非出身於絳寧王氏?」
王常月遲疑了一下,「李郎真是見多識廣,看來遊歷過不少地方,不錯,貧道生來就是孤兒,幸得了王家收留。」
李蟬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笑道:「絳寧王氏的《虞書九要》大名鼎鼎,不知我今日能否見識一二。」
「這卻要讓李郎失望了。」王常月搖頭,「《虞書九要》是王家不傳之秘,貧道命格有缺,當年也是靠了王家老祖用了《虞書九要》中的秘法相救,才不至於夭折。貧道非王家嫡係,沒能學到這秘傳,擅長的卻是劍。不過,隱樓觀的《開合劍經》,亦是當世罕有,二十年前浮玉山法會,貧道的師叔秦亶甲曾以此劍法力撼青雀宮李少君,那雲翼子李少君將青雀宮《藏景錄形劍經》修到了極高深的境界,二人鬥法卻不分勝負。如今貧道修此劍法,也略有所成了。」
李蟬曾遊歷域外,遍習天下武學,也算是把野路子走通了。後來在青雀宮守門,總算是得傳正統,把一套《青雀劍法》練得爐火純青,卻止於俗世武道,不涉神通,連二十四神種道法都是偷學的,自然沒接觸過《藏景錄形劍經》。如今雖能馭劍,也是得自眉間青妖氣凝聚的身神,自然不如傳承已久的劍道法門千錘百煉。
王常月身前酒盞已空,李蟬又提起酒壺伸過去,王常月連忙端起酒杯,酒液從壺口瀉入杯中。
「我也略懂青雀宮的劍道,聽道兄這麼說,真想見識見識隱樓觀的劍法。」
李蟬放下酒壺,王常月把險些溢出的酒啜了淺淺一層,四下看了看,說道:「擇日不如撞日,這酒樓中不便施為……」說著,雙指捏住竹筷一端,剝下薄薄一片,「用這個吧。」
「也好。」李蟬如法炮製,剝下竹片。
王常月屈指一彈,竹片繞指飛旋,發出微不可查卻尖銳的破空聲,他說:「開合劍經隻有兩式,卻統攝陰陽,李郎看好了。」
話音一落,竹片戛然而止,懸停在劍指前方三寸。劍指又一動,竹片也動了起來,開合起落,進退浮沉。
腳店裡,有食客遠遠投來一望,隻看到桌邊的道士比著劍指,壓根看不到那細細的竹片。李蟬則盯著竹片飛動,眼中泛起難以察覺的丹青二色,從那劍勢中,看出了潮水漲落,日月盈昃的韻味。
那竹片飛得越來越快,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李蟬嗅到燒竹子的味道時,王常月收了劍指,「李郎覺得如何?」
李蟬點頭,斟酌了一會,說道:「陽浮陰沉,陽生陰死,陽實陰虛……」
王常月眼神一亮,「這正是開合劍之意,李郎好眼力!」
李蟬笑了笑,劍道非他所長,眼力卻是天生就好,「道兄劍法精妙,我遠遠不如,我也鬥膽演練一式劍術。」一彈指,道聲獻醜了。
竹片躍然而上,又急轉而下,在席上飛動片刻,飄然落下。
王常月看得仔細,凝神半晌,遲疑道:「李郎這劍法……渾然天成,不經雕琢,迅若流星,又似乎,讓貧道有些觸動,隻覺光陰流轉,歲月忽晚……」
李蟬挑起眉毛,這道士可沒有一雙丹青眼,卻把這一劍的底細,看得一清二楚。眉間青本是天外神鐵,又融入了軍器署署令一生光陰。他贊道:「道兄在劍道上真是造詣高絕。」
「高絕可稱不上。」王常月搖頭。
李蟬心道,王常月那一句「渾然天成,不經雕琢」,說的就是那一劍有些粗糙,問道:「道兄既然看明白了我這一劍,敢問有何指教?」
王常月沉吟了一下,說道:「不敢說指教,李郎這一劍看起來,像是殘篇,應該不屬於青雀宮的道統……然而意蘊十分自然,這卻很好。種道者能撥動天地氣機,若隻是將氣機當作弓弦,彈動飛劍,隻是單純的殺人術,並不算劍道,如此,飛劍與飛石也沒差。而劍術若能效法天地間氣機流轉,不光在鬥法時能有許多玄妙變化,這麼一來,習劍亦是體悟天地,可以助益修行,如此才稱得上劍道。李郎已得其道,隻需稍加打磨,自然能更上一層樓。」
李蟬若有所悟,過了片刻,店夥計陸續上了菜,並未發現這桌客人已映證過一番劍法。待店夥計上完菜,李蟬對王常月拱手:「多謝指點。」
「李郎擅長的,應該不是劍法。」王常月拿起筷子,「我聽說李郎極擅丹青,謝凝之在碧水軒中,誇你的畫有仙人造化之功,不知他日有沒有機會見識見識。」
「當然有。」李蟬笑了笑,看著王常月拿筷子挑出盤中野韭、蒜、蔥,十分細致,說道:「我見過的道士裡,當屬道兄吃飯最講究。」
「五葷能傷五行,亦有損功德。」王常月認真道,「煉形之人,當然要注意些。」
……
在清微觀外,李蟬送了麵鏡子,促成了一段緣分,又與道士映證了劍道,午時過後,一身輕鬆,踏著雪,悠悠回到光宅坊。
預料的危機並未到來,生活再度恢復平靜。不過,事情也並不是皆大歡喜。
因那金城坊的鄧夫人,丟失了亡女的遺物後,幾日過後,官衙前、邸抄裡的懸賞就多出了「塗照影」的名字。塗山兕的磨鏡生意,眼看著剛有了起勢,就做不成了,不光宅內妖怪嘆息連連,玉京城的閨中少女,挑簾對著白皚皚的街道,望眼欲穿,也再沒見到那位扛著布幌子的俊秀郎君,萬分惆悵。
坊間諸多傳說裡,多出了磨鏡大盜的故事,而清微觀的道士在道觀東北處的鬥室前來來去去,沒人知道,每日清晨,窗前的銅鏡裡會浮現出少女的麵容,伴著那沒影子的道士,一粒粒地數著豆子黃黑。
李蟬與無影道士的交集,隻是虛驚一場,心中卻有了警醒,此前的辛園、碧水軒中事,皆因求墨而起,如今已為筆君畫出人身,便無需再出風頭。
於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封封下帖被送到家中,有擇婿的達官貴人,有結社的文人,李蟬都一一婉拒。
他在家中修行,隻去枷鬼將軍府裡喝過次酒,跟陳仲弓交流武藝,酒勁還沒下去,便騎驢去了清微觀,摘一葉刺柏,與昆陽子再試劍術。
除此之外,便是到蘭台借書,偶爾跟白微之、李昆西一室共讀,某一日,白微之臨著青燈,突發奇想,要結個書社,叫做一卷社,社中規矩,便是人人都要日攜一卷而讀。
李蟬本來好讀誌怪,按他的性子,本來會挑著誌怪搜異的書讀,但因筆君的建議,在蘭台尋書時,也會留意先朝靈書丞陰勝邪的名字,找到了一些文章書籍,有的是先朝策論,有的論道談玄,有的寫水澤山川,有的寫術數,十分駁雜,可見此人涉獵之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