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九章 霧障(1 / 2)
四六九、霧障
「難怪初查到佛生堂的地下寶庫時,雜物中竟還遺落了焉氏的柘絲冰弦。」二爺恍然道。
謝沖點了一下頭,「就是因為你給我看了柘絲冰弦,我才著重留意了箱子裡留下的這些破銅爛鐵,沒想到竟然發現了飲血夾的兵胚。」
薛敬似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這麼說來,鬼門誅焉氏,就是為了將這本兵械譜據為己有。」
「昔年墨翟以革帶繞作城垣,竟使公輸般所造飛雲梯無施其巧。足見擁有強大的兵器,於一國一軍而言,是何等重要。」(注1)二爺看著地庫中堆滿的木箱,嗓音發寒,「『金絲帶九門』:『一門開山』,燭山的兵械庫能源源不斷地製造火|藥,挑揀飲血營雛軍;『二門分河』,靈犀三岔口分配航路,從南往北的航船均需在此檢備驗貨;『三門成嶺』,回頭嶺的一線天幽穀有去無還,是大軍極易落難的險兵之地,殿下,你還曾著過莫音的道,差點命喪於此;」
薛敬隱隱一嘆,「回頭嶺雖險,卻也在九地之下。極適合藏匿大軍,隻要守死一線天出口,回頭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若早年鬼門用這裡來養兵屯輜、接洽南北,可真是一處絕佳的所在。」
「『四門破峰』。」二爺停了片刻,方才接上自己的話,「九則峰地屬極北,接連天山,而天山腳下有北方最大的一個黑市。南北兩國在此通商,官家的印子成了一張廢紙,買賣交易遵循的是黑市上不成文的法。換句話說,這裡不是沒人管,是沒人敢管。於是跑馬圈地成了常事,北鶻的黑商們為了賺錢,便會在某些『灰色交易』上大做文章。」
謝沖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灰色交易』,你指的是——」
「戰馬。」薛敬接口道,「南北兩國交戰數年,邊境勢同水火。北鶻大皇曾明令禁止不允許本國馬商私自向南朝兜售種馬良駒,違令者與私售官鹽者同罪論處。我朝地屬中原,雖然南方稻土肥沃,然而以稻米養出的矮馬哪裡比得上別人用萬頃草原賽出來的種馬能戰。若沒有能敵的騎兵,在戰場上等同於失去了第一道防線。於是我朝若想易馬,便隻能使官家喬裝成商賈,以百姓的名義,跑到黑市上用茶葉絲帛偷著換。當年郭業槐從北邊易來的馬鏢偏不走官道,而是另辟蹊徑穿『羊腸』,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九則峰前走馬坡、行馬道,便形成了一條從北往南、運送良馬的必經之路。」
二爺沉吟一陣,又說,「 接下來,『五門圍城』,倫州葫蘆巷的藥童是能控製行將毒蠱的唯一一把金鑰匙,也就間接控製了所向披靡的飲血營;『六門掘窟』,瀾月火丘地勢特殊,築造了通連三州兵塞最大的一個糧倉;『七門斷崖』,千丈崖麵朝幽都,接連關隘,八百裡加急出入雄關,必走千丈崖攬渡河。這座高崖便成了北境唯一一處飛箋遞函的『信塔』,無論是信鴿、雪鷹還是跑馬的信使,都要在千丈崖過信。隻要守住千丈崖水路,往來戰信就能被輕易劫下。」
他無聲地又看了薛敬一眼,緩緩道,「當年你被困回頭嶺,數名傳信幽州的信使在攬渡河被殺,最後還是雪鷹穿過霧障,將那封『家書』遞進了叢中坊。」
即便已過去兩年,無論什麼時候憶起在幽州空等家信、孤身守城的那段日子,二爺還是會感到心腔溢火,備受煎熬。
見他神情不對,薛敬原本想上前慰撫,卻見謝沖一本正經地杵在旁邊,也不好回回當他眼瞎,隻能及時頓步,暗悔自己年少時犯下的大錯,讓人憂心不說,還糾結成了隱隱作祟的夢魘,在他心裡經年揮之不去。
好在這片驚雲在二爺心裡一閃而過,並未釀成驟雨。
他稍稍整理思緒,語速加快,「『八門』狼平溪穀——你們在狼平村挖出的火|藥庫,規模比之雲州的地下火窟大約十倍不止。從燭山兵械庫製造的火|藥被囤積於此,鬼門便既能以此挾持雲中一帶的蕭家軍,又能隨時觀摩風向,及時摧毀對他們不利的證據——比如當年莫名奇妙被炸毀的幽州卷宗庫,再比如已經被夷為平地的盲莊條風樓。」
「雙花池,也就是第九門——盲莊半山。」薛敬看著滿地狼藉,話音似騰起憤懣的厲火,「若是沒有那麼多被迫『結締』的少男少女,沒有那些雙蕊並蒂開出的『花』,沒有被挑選為雛軍的男童,和被扼殺於繈褓的女嬰,光是靠『九門』之力,鬼門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展到能製衡兩國內軍的規模。」
謝沖緊緊鎖眉,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在見方大的地方踱起步來,認真地做起總結,「雛軍甄選、航運水路、養兵穀、易馬道、藥童、糧倉、傳信塔、火|藥儲備,以及源源不斷『結締開花』的少男少女……」
他不知不覺僵在原地,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遠不足以用「震撼」來形容。
「這九門,簡直形成了一個完美的軍備閉環,從孕育雛軍到戰地善後,可以說天衣無縫。」言至此,謝沖又難免起疑,「季卿,我還有一個疑惑。」
二爺用眼神示意他直言。
「按理說,南北兩國不睦已久,鬼門,作為一支兩邊都不靠的第三方勢力,竟能利用金絲帶和嶺南淳王的助力,在北境建立起這樣一張無影無形的『蛛網』——要建成如此完善的兵備署地,偷偷扌莫扌莫地乾可不行。」
「當然。」二爺抱臂半靠在門邊,語意深長,「綆短者不可以汲深。(注2)『金絲帶九門』隻有浮於淺雪的外力,真正使鬼門膨脹壯大的內因——是飲血營。」
「……」
二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三哥有所不知,當年豢養飲血營的第一筆錢可是玄封皇帝他老人家出的。」
謝沖微微一怔。
「澤濟二十一年左右,北鶻大皇決定南征。彼時北國兵強馬壯,身側又有蕭人海和呼爾殺兩員猛將,隻要突破了燕雲十六州的防線,一路南下入關,便如入無人之境。但有烈家軍坐鎮燕雲的北境,邊防亦如鐵桶一般牢固,想要打破這曾『桶壁』並非易事,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一支有絕對勝算的隱秘軍團。」
二爺深深嘆氣,接著道,「於是雲首恰逢其時地出現了,他帶著飲血夾這塊肥肉投其所好,撬開了呼爾殺這隻瘋虎的血盆大口。當年的呼爾殺比蕭人海更有野心,更想立功。於是他接受了鬼門提出的條件,暗暗拉攏烏藤風和炎之惑,讓烏、炎兩黨徹底變成鬼門的『足』和『手』——一旦北鶻皇族的爪牙徹底楔進鬼門這張『蛛網』,從此以後,鬼門便可以打著北鶻大軍的旗號,借助『金絲帶九門』,光明正大地在北境養自己的兵。」
「原來如此……」謝沖難以置信地感嘆。
二爺走到高高堆起的箱子前,將那塊兵胚放在箱蓋上,深深一嘆,「如碗大般的泉眼,也能匯聚成江河。」
而眼前這隻兵胚,無疑就是那汪掀起滔天血浪的泉眼。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枚隻手心般大小、曾致他傷殘近十年的小小血夾,竟然在南北兩朝的疆野上囂張跋扈了近十四年,竟就是當年催燃厲火的第一簇枯草。
這簇枯草於北境的荒原上生發、徒長、蠶食、吞滅……幾欲瘋狂。
小小兵胚亦作蠱胎,受鬼母的血乳滋養蔓生。
……害了多少無辜者的命啊。
多少光怪陸離的戲文遊唱於街頭巷井,卻沒有一則能抒盡亡者春秋。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二爺心裡一緊,呼氣時聲息發顫,「沒想到轉了一大圈,這玩意竟然是老九家的東西。」
薛敬頓步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還好嗎?」
「我沒事。」二爺梳理思緒,轉頭問謝沖,「三哥,這兵胚是什麼時候隨船運抵倫州的,能斷定麼?」
謝沖搖了搖頭,「這些箱子的鎖印上雖然刻有時戳,但相互間時間交雜,從嶺南運抵倫州,再從倫州送來雲州,這中間有時間差。畢竟由藍鳶鏢局送至倫州的起鏢船每年往返那麼多艘,運來雲州的寶貝又雜又多,暫時斷定不了。」
「那就麻煩了……」二爺輕輕蹙眉。
謝沖微感疑惑,「季卿,你為什麼一定要斷定這個時間?」
二爺側目看著他,用手指點了點那塊兵胚,沉聲道,「這塊鐵片可是斷淬飲血夾的『初胎』,想必是第一批從嶺南運至北境驗檢的貨。若往前推算年份,應該就卡在澤濟二十一年到二十二年中間——那時九龍道戰禍未生,焉氏還未被滅族。如果在那麼早的時候,雲首就已拿到了『焉氏兵械譜』中如此至關重要的一刃,你不覺得事有蹊蹺嗎?將近十四年啊……」二爺的語速不自覺加快,話音淺淺蘊藏憤怒,「當年到底是誰將這本兵械譜泄露給雲首的?又是誰在監造這批兵胚?兵胚由嶺南運出,到底經手過多少人?又有幾人知曉?這一路走淮水、過靖天、出雲關、過三岔口、最後運抵倫州城……其間到底出沒出過紕漏?會不會還有活著的人知曉此事?這些我們都不知道……」
說到此處,他忽然話音一頓,攥緊右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十四年春秋輪轉,飲血夾這種叫人生不如死的東西,怎麼到頭來竟黏回了燕雲十八騎的騎刀上?
難道燕雲十八騎中還存在不明身份的「暗鋒」嗎?
他不敢這麼想……
陸老三那柄竹刀曾活生生地捅破他的肉心,差點要了他的命。他的心口上已經被豁開了無數道口子,再受不得半點疼了。
如果飲血夾初生於嶺南,焉氏一族極有可能是最早卷入禍水的兵門。
澤濟二十三年前後,飲血營在北鶻改組重編,正式投入戰局。從那之後,南朝兵士聞風喪膽,多少為尋扼製飲血夾機巧的勇士命喪其手。這支隱秘軍團就如同一柄破鋒的利刃,卷起腥風血雨撲麵襲來,逐步吞噬了巍巍九渡青山。
他心口隱隱一疼,狠狠縮緊。
破城的喜悅逐漸被憂緒取代,這才沒過三天,二爺的心髒是不是急跳,總覺得將有禍事發生。
「季卿……」
薛敬一聲輕喚,將二爺從無底的懸崖邊喚回。自己攥緊拳的手指被那人一根一根掰開,後月要一熱,又穩穩地栽進他溫熱熟悉的掌中。
「……」二爺忙推開他擠過來的身體,轉頭去尋謝沖。
「你出這麼半天神,我早打發他走了。」薛敬輕輕摩挲著他掌心的皮肉,那裡已經被他用指甲不深不淺地摳出了四個甲印,不由越想越氣,「沒輕沒重的,這一天天的不見點血,你就過不去。往後再要動怒,要麼就找幾個士兵陪你練槍,要麼就找我,我幫你瀉火。」
「嘖……」二爺無奈苦笑。
沒成想這人沒規沒矩的幾句渾話倒見奇效,他心中怒火倏散,心口也沒那麼揪著疼了。
見二爺心緒稍緩,薛敬這才稍稍鬆開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在煩心什麼。」
「哦?」二爺邪斜靠在木箱邊,笑道,「那你猜猜看,看能猜對多少。」
薛敬細嘆一聲,認真思索後,徐徐道,「你心裡矛盾——既擔心焉氏還有活著的後人,又寄希望於焉氏還有活著的後人。因為隻要還有活著的焉家人,雲首的身份就將徹底現世了,但也極有可能,焉氏是最早倒戈雲首的兵門。『飲血夾』的初成相當於鬼門徹底壯大的風向標,有了北鶻大軍這道禦賜的屏障,再是欺世盜名的江湖惡門也能褪下那層遮遮掩掩的『鬼皮』,從此毫無顧忌地橫行北境。」
二爺欣然一笑,「還有嗎?」
「陸老三。」薛敬像是鼓足了勇氣,這三個字聽上去沉甸甸的。
「……」二爺笑容一滯,眉心隱隱浮起憂雲。
薛敬抬起手,輕輕按在他的眉間,像是要幫他將蹙起的眉心熨平一般,「自從三哥走後,你一個字沒再提過,跟誰都沒有。你不說,不代表你不疼。你害怕重蹈覆轍,擔心事與願違。」
他捏著二爺右手的食指,裝作心不在焉地輕輕揉著。
這人指腹上微貼著一層被燙傷的嫩皮,隻不過時間久了,已經褪落,隻是比旁邊的皮膚稍顯釉白。
「頭七的時候,你一個人燒過紙,是麼?」薛敬輕聲問。
二爺忙撤回手指,側轉過身,疲憊地閉上眼。
陸老三頭七那天,他確實躲在天命書院的地下書庫裡,借著穿堂風,燒了一打自己用宣紙粗剪的冥錢。結果火被風吹起,他一個不小心,食指被掀起的火星燎了一下。
人情冷暖,總歸是要命的東西。
不知為何,他總覺陸老三的骨灰餘溫未散,還和他曾經的笑容一樣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