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前世(2 / 2)
進寶雖說早見多了,看麻了,此時心中卻也難免升起一絲憐憫,不想讓這位年輕的太後也在今日死在薛晏的手上。
君令歡的裙擺被大雨淋得濕透,厚重細膩的綢緞,在雨中變得極為沉重,將她往階上奔跑的腳步,拽得頗為費勁。
她一路跑到了交泰殿的大門口。
「太後娘娘。」進寶垂眼,神情平靜地對她行禮。「娘娘稍等片刻,王爺在忙,待奴才進去通稟一聲。」
「讓開。」君令歡的嗓音有些啞,還帶著淋過雨後、冰冷的顫抖。
進寶站著沒動。
君令歡一手提著裙子,乾脆抬起另一隻手,將進寶推開了。
逶迤的裙裾拖出一道水痕,君令歡一路跑進了殿中。
進寶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憐憫。
——
君令歡沖進交泰殿中時,薛晏正坐在窗邊的榻上。
窗戶大開著,冷風攜著碎雨,將殿中的紗幔錦帳吹得靜靜鼓動。
薛晏坐在那兒,身後冷風呼嘯,將他的鑲金的墨色衣袍和濃黑的發絲吹得鼓起。他單腳踩在榻上,坐得頗為恣意,胳膊肘搭在膝頭,握著一卷書。
君令歡進來時,他像沒聽見腳步一般,眼都沒抬,將書翻了一頁。
君令歡沖到他麵前。
薛晏慵懶地抬起眼看向她。
那雙漂亮的、淺色的琥珀色瞳孔,泛著淡淡的紅,顯得頗為陰戾。
卻在他抬眼的同時,一個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將他的臉打得微微側了過去。
薛晏沒動。
那個耳光落在臉上,並沒有多重,卻是麵前這十來歲的小姑娘用盡了全力的一耳光。
薛晏的臉側泛著一股火辣辣的疼,但他像感覺不到似的,隻抬眼,靜靜看向君令歡。
「不是誅滅君家九族嗎?我是君家女,你落下了一個。」君令歡站在他麵前,擋在袖中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她是畏懼的,沒人在這位暴君麵前不會怕。
但她想死。即便臨死前能夠狠狠打他一耳光,她也覺得值得。
薛晏的目光卻很平靜。
他看著麵前的姑娘,頗為坦然地接受了她眼中的仇恨。
他早麻木了。從小到大,他接受過多少人的仇恨、厭惡和懼怕,他已經數不清了。
不過,他卻模模糊糊地想起,若乾年前,麵前這位太後還是個小女孩時,在他剛搬進鳴鸞宮的第一天晚上,偷偷跑進他房間中的目光。
乾淨而溫和,帶著種讓薛晏不敢直視的靈氣。
當時,她將自己的小手爐塞在他的手上,一本正經地說:「哥哥教過我的,看到人家需要幫忙,不可以視而不見。」
她哥哥?今天被自己殺掉的世家貴族中,好像有一個就是她哥哥。
薛晏淡淡收回了目光。
「來人。」他道。「送太後回宮。」
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憐憫,不過看在那個手爐的份上,他饒了她一命。
但這也不代表,他就有興趣同她在這種小事上糾纏。
一隊侍衛走了進來。
「我讓你殺了我,薛晏!」君令歡死死地盯著他。「你最好殺了我,不然,你總有一日會後悔!」
薛晏心中已經有些煩躁了。
因為,他不光看到了這姑娘對他的恨,也看到了她對她那個兄長深重的眷戀。
薛晏從沒擁有過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或者說,他曾經擁有過,雖說比旁人的要疏離冷淡的多,卻仍舊是有的。
但到頭來,那人還是在利用他。
他的一生,從在繈褓中開始,便不是災星,就是工具。這種最為常見的、人人都會擁有的情感和羈絆,在他這裡,卻是從沒碰過的奢侈品。
他麻木了,但不代表他不會嫉妒。
「拭目以待。」
他收回目光,不耐煩地抬了抬手,示意侍衛們將君令歡拖下去。
交泰殿恢復了死寂,隻有香爐中的龍涎香,和不遠處的地上尚未收斂的屍體,靜靜交織出權勢和殺戮特有的暴虐氣息。
薛晏有些煩了。
從小,他聽命於燕王,燕王死後,他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收復燕地、為燕王報仇。
他在宮中步步為營,周遭人的懼怕和厭惡,如同叢生的荊棘。他在荊棘之間行進著,並不怕疼,隻是因為他還能尋到盡頭處的一點點光,還有一絲活著的意義。
但後來,他知道,燕王也是在利用他。
世界於他來說,徹底漆黑一片,再也沒有任何光亮了。
而說來有趣,再之後,被所有人孤立遺棄的那個人,站上了權力的巔峰,成了王朝的掌權人。
他開始破壞。
世界於他,不過是一片冰冷荒蕪的虛空,他隻能在破壞和殺戮之中,找到最後一點活著的感覺。
但仍舊無趣。
薛晏看了兩行字,皺了皺眉,手一鬆,直接將書冊丟在了地上。
他抬頭看向窗外。
冷風之中,一片深紅的天幕,萬千冷雨直墜而下。重重宮闕在混沌的雨裡,偶爾反射出微弱的、冰冷的金光。
天地一片昏暗,如同他所度過的、每一個死寂空冷的日夜。
薛晏的眼中一片了無生機的晦暗。
他不想承認,他留下君令歡的一條命,並不是為了那麼個破手爐,而是為了當年,她提起她那個兄長時,眼中閃爍著的純粹的依賴和溫暖。
他想留住那道轉瞬即逝的光。
但是現在,君令歡的眼中,也沒有那道光了。
薛晏收回了目光。
他心道,不可能有的。
世間根本就不可能會有這樣純粹的光,更不可能會有一個,能夠帶來這種光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