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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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三炷香, 《魏都賦》已成。

歌賦並非歌功頌德的文風,而是中句句切合弊病。

大魏清談成風,不講實務;內不事農桑,流民成災;外不理軍務, 邊關告急。

廟堂之上, 不問蒼生問鬼神, 五步一樓, 十步一閣, 道觀佛寺,蔚然成風。

如此積弊, 不在一時,皆因數朝累積。若即刻變法,彈壓士族, 改農耕、稅製、軍製、任能臣,罷奸邪, 或有一線生機,可救國運。

謝衍是真正走遍了天下,才一蹴而就, 賦文句句一針見血。

他真的是為爭一時意氣而挑的事嗎?恐怕不然。

謝衍擱筆,殷無極即刻會意,接過他的賦文謄抄。他的字是懸沙袋練出來的, 顏筋柳骨,雖及不上謝衍,但亦然可贊一句好。

謝衍便開始作畫。與他相爭的,寫與畫隻是任選一樣, 而同樣的時間, 唯有他兩樣都要作成。這無疑是刁難。

但他並不在乎這點為難, 沉吟一番,第一筆便引動靈氣。

他繪出仿佛流動的江山萬裡,飛禽走獸、販夫走卒、農桑碼頭、高門士族、靈山隱者、邊城鐵騎……國都醉生夢死,錦繡之下是腐朽。

而魏京之外還有萬裡河山。河山之外仍有海天,海天之外,還有遙不可及的仙宮。

人生於世,不過蜉蝣而已。

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極目遠望,鼠目寸光者隻能看到方圓之地,誌存高遠者卻能看到江山無限。

而謝衍又不是憤世嫉俗之人。他一言不發,隻有筆端有一縷憤怒,流淌在畫紙之上,化為無言的山川鬆柏。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待到最後一筆落下後,謝衍猶豫半晌,最終題字。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殷無極已然明白了他肅然神色之下隱藏的情緒,他看似遊離,視俗世如過眼煙雲,但他從南方走到北方,從邊關走向國都,一路上種種皆入眼。

國運有常,他畢竟是世外之人,不能直接插手。

但提點廟堂之上一二,卻是可以的。

他的用心何其良苦?

有用嗎?

「送上去吧。」謝衍作成後,讓殷無極捧著交予宦官,他微微闔目,心裡卻已然有了答案。

畫卷再度展開時,雲蒸霞蔚,讓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活過來一般,飛鳥振翅,城池春秋,農桑織布,邊城萬裡,宮闕成灰。仿佛時光在畫中循環,由盛到衰,如歷史的規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著魏紫的王爺頓時一震,道:「先生大才,可願隨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國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畫的畫師這才知曉,自己是與何等神異之人比較,心甘情願地俯首認輸。他們長嘆一聲,掩麵而泣,道:「目睹此畫,不如折筆,這世上已無人可越過先生了。」

他們正在為這江山圖而震驚,謝衍卻沒顯出幾分高興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無極,道:「讀。」

少年直起身,聲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賦》。

鴉雀無聲。

似乎從未見過如此敢說之人,也從未如此係統地意識到國家弊病,能夠談玄之又玄的奧妙,卻對實務一竅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無話。

再看那美輪美奐的江山圖,他們才驚覺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傳世之作啊。」大學生低聲道。

在這壓抑的寂靜之中,有人輕敲杯盞,與之相和。

萬古千秋之後,他們的著作都化為黃土,唯有此賦能夠流傳。

「此賦……」就連那王爺也欲言又止,聽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他背後已經汗濕,似乎是承受不住這般壓力,長出一口氣,才覺得自己從這沉重之中解脫出來。

他看向謝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為朝廷所用?」卻是在隱隱告訴他,有些話不能說,若是說了,必有後果。

謝衍不置一詞。明明是他搞出的事,他卻又覺得沒趣了。

浮世虛名,於他來說不過是煙雲而已。他幫徒弟出氣之餘,也想繞開天道的限製,稍微點撥一二,興許能夠讓黎民蒼生少受些苦難。

但看來,他所想要點撥的王族與士大夫,對此無意。

朽木不可雕。一國之亡滅,總是從上層開始爛透的。

「不過是為徒弟而來,既然諸位無事,衍先行拜別。」謝衍拂袖,卻是拒絕道:「一介書生,當不得國士之禮。」

他來時飄然一身,去時亦然清風兩袖。

浮世虛名,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又何須一顧?

魏都賦一成,便引起爭相傳唱。

可不過一日,廟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樓酒館不得傳唱,私下不得抄錄,若有私自傳播者,杖二十。卻不知越是禁止,其傳播速度越快。不多時,已經從魏京傳至洛城、過了寒關、直抵北方邊塞與南方廣陵河穀一代,越是天高皇帝遠,小兒口中便唱起來,歌聲更遠。

第三日,朝上王爺獻畫,為此,整個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認為謝衍有大才,他的筆墨可引動異象,便是真正的國士,該留。另一些頑固守舊的士大夫,覺得他妖言惑眾,又有奇詭手段,若是開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議朝堂,該殺。

殺與留爭了半天,沒有爭出個所以然。

陛下一錘定音,既然謝衍之徒要參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鑾殿,屆時,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當庭殺了。

毀譽參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動。

旬日,細雨霏霏,春闈開始。

「師尊不囑咐兩句?」

「若沒考中前三,別來見我。」謝衍執著一把油紙傘,送他來到考場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題名,我便替你取個字。」

「那徒兒必然全力以赴。」殷無極一頓,繼而笑道。

謝衍第一次當送考的家長,心裡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他甚少有這樣接近於關懷的心境,尋常與人也不過君子之交,點到為止。

而殷無極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與才學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越是雕琢一塊璞玉,越是花費心血,更是期待他未來能夠長成怎樣優秀的人。而今日,也不過是他未來漫長的道路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道祖誠不我欺,有個徒弟,的確有意思許多。」謝衍尋思著,於細雨中望著少年的背影,他用袖子擋住雨幕,在平凡學子之中,仍然顯得清俊奪目,一舉一動都帶著他的影子。

謝衍忽的覺得,他與當年自己離家時有幾分相像,卻又笑自己想的太遠,在看不見他時,才轉身走遠。

他聲名鵲起,是整個魏京風頭無兩的人物,有人朝他請教,他也不端架子,隨意指點一番,在學子之中的名聲更顯。自然有人記住殷無極,認出他是「謝衍的弟子」。但名聲日顯,卻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監視。

但對方並沒有打算動手,謝衍便假裝看不見,該讀書讀書。既然目的達到,那些繁瑣的學會、宴會、他全都推掉了,專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後,殷無極果不其然地中了會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過來榜下捉婿的家丁,向著謝衍走去。陽光正好,他長發束在腦後,目光灼灼,顯得英姿勃發,分外俊朗,那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裡,帶著欣然的笑意看著他,道:「還算不錯。」

「師尊答應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別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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