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大結局(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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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校對,下周最後一章。)

第二天老馬撂下諸事,專門在家訓練老黃。二黃死後家裡還有三隻狗,三狗性情不一,大黃調皮活潑是個大憨子,三黃愛叫愛咬是敗家子,老黃十二歲了老態龍鍾跟牛似的整日癱臥。老馬思來想去,唯有老黃靠得住。

早年訓練老黃時常用一隻老布鞋,老馬翻箱倒櫃花了兩小時才把那隻僅剩鞋底的破鞋找了出來,老黃一聞舊物十分興奮。老馬頻將鞋底扔向漾漾,老黃撲騰著從漾漾身邊叼回鞋子給老馬,如此反復練了三天,直到漾漾拿著鞋底老黃圍著漾漾去搶鞋才罷休。八月十五號晚上,老馬為漾漾做了個小背包,包裡隻容得下一隻鞋底。從此之後,漾漾走到哪裡鞋底背到哪裡,老黃也跟到哪裡。一小人一老狗形影不離,惹得屯裡人又來看熱鬧。老馬為獎勵老黃,每天晚上煮了肉叫漾漾親手餵給老黃。

八月十七號黃昏老馬回到屯裡,原等老黃跟漾漾歸來不巧等到一通冷門電話。是馬俊傑從廣東打來的,說他父親前天去世,昨天火葬後今天坐飛機回來埋骨灰。老馬聽說天民也走了,一時心中戚戚,聯想年初去世的鍾能,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結局。大晚上正悲哀間,桂英也來電話報告此事,另說她公司老總也於一周前在醫院病逝。老馬至今猶記得那個步伐矯健聲音鏗鏘的老錢,隻可惜一次相見再聞竟是死訊。

這一夜漾漾睡在身邊,老馬卻連連撫扌莫蒼老遲緩的老黃。

晚秋落葉隨意沉浮,初春小草隨心破土,物各有疇,人各有命。

《菜根譚》雲:人之有生也,如太倉之粒米,如灼目之電光,如懸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樂?如何看他不破而懷貪生之慮?如何看他不重而貽虛生之羞?

浩瀚歷史,渺茫英雄,到底何歸?開國的嬴政、李淵、朱元璋,持柄的郭子儀、於謙、曾國藩,修政的魏征、範仲淹、張居正,開創的唐玄奘、鄭和、李時珍……斯人如今安在?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藝術家、大作家如今安在?那富可敵國的人、權傾朝野的人、子孫滿堂的人如今安在?

笑春花墮入流水,嘆秋葉翻覆隨風。

馬建國生自絕望的時代,也曾想超越時代,如今身處這個時代,他被時代甩在末尾。越想捉弄時代的反倒被時代摧殘得越苦。時代背離老馬的向往,現實叛離老馬的期望,社會背叛了老馬曾為之奮鬥的好願景。既然凡人永遠追不上時代、改變不了時代,那不妨主動地避開時代吧,留一番沉潛幽靜也好。

人活這一生,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伊尹、百裡奚、伍子胥成功了,袁鐵生、樊偉成、鍾能也成功了。被千古流傳也好、被百年唾罵也罷,被埋沒也好、被扭曲也罷,不過是一個故事,一個故事而已。凡人必死,凡人永存,命在生死之間,名在生死之外。

即便自己說服了自己,老馬依然絕望和失落。如果人生不死,他會奢望什麼呢?在享受幸福之後,他也許會想窺探,窺探天地的秘密,在洞悉秘密之後自我隕落,像秋葉一般自由。可嘆幸福何其難得何其寬泛,有人視財富為幸福,有人視激情為幸福,有人視真理為幸福,七旬老翁卻視今天為幸福。

彈琴的伯牙、寫辭的屈原、畫畫的梵高、天才圖靈、美人夢露、哲人休謨……在死神麵前,如何死去、何時死去也是個問題。老馬常惱自己思慮過度,也許像鍾能那樣猝然離開是種幸運,像鐵生、天民、老錢那樣浪費多年在地獄門口跟人討價還價是否可憐可悲,畢竟人終有一死。出身、疾病、衰老、貧窮、平庸、脆弱、失敗、頹廢、無用、無能、厄運……這世間惹人悲傷的事情太多太多,該不該在晚年以後反反復復地思考這個事兒,是個問題。

人生自古一場夢,夢到天涯睡獅醒。踏平世間坎坷路,一路走來太從容。

自生自死,自厚自薄,自強自弱。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老馬翻了個身,麵朝四爪長牙的漾漾。嘴邊許還有毛杏的酸甜、蒿芽的軟嫩、槐花的芬芳,眼裡許還有他拉犁翻過的地、洛河邊的老柳、鶯歌穀青紅正好的酸棗……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長作伴。哪裡讓心醇和,便在哪裡生活。哪裡讓人幸福,便在哪裡終了。老馬深夜沉思,也該是時候想明白了。

老錢總去世以後,南安集團陷入行業熱議,一時謠言四起。李玉冰將深愛和悲傷埋在心底,為穩定人心每日來公司坐班,老錢獨子錢本富得以專心在家籌辦喪事,接待行業老總、公司高層的頻繁吊唁或慰問。李玉冰本是伴侶卻在這時消失不見,選擇幕後支持,不可不謂心月匈寬廣。

疫情封閉、經濟倒退加之老錢去世,南安集團無意遭受了公司成立二十五年以來最冷的寒冬。先是五十二歲的蔣民義離開南安去了一家做安全技術的創業公司當公關總監,聽說年薪是南安的三倍。接著是總管行業協會的張夏張總帶著手裡的客戶資源去了一家上市公司做業務副總,年薪百萬。十月底joden高薪請來的鮑沖以沒有發展前景為由跳到一家外企從頭開始。年底海外部、業務部、眾城會、協會部皆出現了大量員工離職。

錢本富這時才看清公司人才的聚合源於父親而非自己,他開始緩和自己對李總的態度,暗中感激李總在父親去世前後對公司的無私支持。奈何大勢已去,人才的流動多半因待遇不足。南安集團作為行業媒介、技術展覽的公司在眼下的疫情中根本無計可施,下半年的安科展、眾城會依然無法開辦。人們以為疫情隻是持續一段時間,誰知這場瘟疫耗了整個世界好多年,會展行業幾乎大洗牌。

所有員工皆盯著李玉冰。人們以自己期待的方式去編排這個美貌的女人,認為她應該哭泣、分心、悲不自勝、去奪家產……可惜沒有。李玉冰異常冷靜,老錢走後她與往日辦公並無區別。也許是因她失去過一次丈夫,也許是她早料到忙碌應酬的老錢這一天會早點來,所以局中人的她好像沒事人一般。人類表現悲傷的方式不盡相同,不是所有的悲傷都是女演員的嚎啕大哭,當李玉冰切身體會到被愛人如此拋棄無法承受時,那已是一年之後了。

馬桂英從沒有去安慰李姐,她深知不合時宜地安慰更像是一種騷擾或二次揭疤。見李姐鎮靜公司穩定,她料自己亦將安然無恙。八月二十二號,馬經理決定請光年假帶家人回屯參加二哥的婚禮。

風塵仆仆一日顛簸,二十三日晚上十點多一家三口被老父親開車接回屯裡。一回家三人爭先去看漾漾,此時漾漾早睡,睡著後淩亂的模樣根本掩飾不了她村姑的日常。紮著的頭發斜到北坡,小背心被三黃咬破,花內褲掉的線一米多長,脖子上條條黑線,劉海一看便知是老村長用大剪刀隨便剪的。

「我的天!腳底這麼黑!」仔仔指著妹妹的腳丫子恥笑。

「哎呀這頭發……咋曬成這樣?嘖這脖子!」桂英不可思議不敢觸扌莫。

「屯裡日頭大!這還天天洗呢,走哪家洗哪家!」老馬拍著褲腿解釋。

「是夠髒的!這指甲縫、脖子上哈哈!」致遠連笑不止。

三人怎麼逗漾漾也不醒,仔仔樂不可支,拍了好些妹妹的醜照發了朋友圈,這下大家皆知他們一家回來了。

看完漾漾各自找地方睡覺,致遠睡在興盛房裡,仔仔跟爺爺睡一屋,桂英倔強地睡在自己房間。這將是她最後一晚在自己閨房裡睡,雖家具牆麵早與往時不同,自己的舊衣服、小箱子、花被褥也被父親扔光,但她依然倔強地認為這間房子截至此刻還是自己的。巨大的希望、歡喜與感傷同時騷擾著她,這一夜三妹睡得唉聲嘆氣。

二十四號一早,一家人熱鬧非凡地準備去送彩禮。曉星帶兒女早早扣門來看桂英,大人們忙著準備婚事,雪梅見沒人管漾漾於是熟練地為妹妹穿衣梳發。中午十一點,鞭炮一聲響,馬家人派了五輛車滿載人和禮前往馮村。到了馮村後大人們擠在小賢家院裡沸沸揚揚,一群孩子躲在後院菜地裡相識、相遇或重逢。

仔仔與厚照彼此傳聞許久,今日見麵多少詫異。馮厚照穿著桂英買的衣服與城市小孩別無二致,隻是臉上長年曬出的紅與眸中積攢的鈍無法掩飾,明明客人們在他家,他卻羞得如同客人。仔仔穿著光鮮發型精致麵色白亮,戴的裝的拿的無不顯露品質,可極瘦微矮的身材讓他稍顯尷尬,好在嘴角的笑容、言談的幽默、雙眼的自信讓他成為眾人的中心。倒是雪梅,厚照初見驚為天人,遙見女孩氣質內斂身姿窈窕,紅唇細長、白齒如雪、兩眼流光,一襲學生裙、兩隻小白鞋,馬尾辮高高垂下、一雙玉腕通透白淨。

大姐姐雪梅斷斷續續地詢問兩人的高二生活,漾漾叫跳著肆意挑釁兩個笨哥哥,仔仔見她太皮伸手要打她屁股,搗蛋鬼反倒被厚照哥哥拉住保護。

「那是小麥嗎?」幾人正聊著,仔仔忽指著牆角一叢野草問,一群孩子好奇紛紛移了過去。

「好像是誒!」雪梅也沒見過麥子,蹲下來扌莫著野草搶答。

當兩人回頭望向厚照求解時,厚照正掉著下巴望著兩人。原來世上還有人不識小麥,厚照瞠目結舌的表情久久收不回。

「這是野麥——草!你們……你們不認識麥子嗎?」馮厚照故作鎮靜平穩。

「見過,課本上!」仔仔哈哈大笑。

「我們第一次回來,回來時小麥已經收割了呀。」雪梅神情淡然語音上揚。

厚照哼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不認識小麥的人。」

雪梅也笑言:「我之前在豆子地裡也認錯過一次,我媽說那是麥冬,開的花很漂亮,葉子跟小麥很像。」

「小麥的花很小,不注意看不見!」厚照補充。

「什麼顏色?紅的紫色?」仔仔好奇。

「不是!白的、淺黃的,花很小,比蠅子翅膀還小!」

「什麼是蠅子?」仔仔仰頭問。

「蒼——蠅!」雪梅回頭笑話仔仔。

三少年兩小孩正聚在雜草邊閒聊,忽院門口有人喊他們搬東西。原來是要送彩禮了,院裡再次喧嘩起來。仔仔厚照等人跟著長輩去車裡搬東西,外麵在搬裡麵在送。

「好家夥!八萬八的彩禮!瞅瞅!掂量掂量!」馮二爺在親戚堆裡提著一遝現金吆喝,眾人指指點點眯著眼,艷羨的微表情各式各樣,起哄和掌聲久久未歇。

「這啥?這啥呀?」半晌,大媒人馮世淵抱一盒子問。

「電腦!給娃兒的!」老馬提示。

「來來來厚照,你爺爺送你的電腦!這下上大學不用操心這個啦!」馮世淵在人群中沖著厚照高喊。

馮厚照麵紅耳赤,猶豫間被親戚長輩們推搡著接下電腦。他驚為金銀財寶的東西在仔仔雪梅眼中不過是普通文具一般的存在。

「是他姑送的!」老馬糾正。

「哦哦是他姑送的,謝謝他姑!來厚照說個謝謝!」厚照於是脹紅著臉朝仔仔媽媽說了聲——「謝謝姑。」桂英樂得霎時間如公雞叫。

「他姑父也送了!」老馬提示流程。

「來來來人家姑父也送了東西,瞅瞅是啥!誒呦餵書呀!人家姑父是深圳的老師!當老師的!文化人吶!」

馮世淵接過套書朝周圍人解釋,轉頭把那遝書交給厚照。厚照低頭瞄了瞄,見書名有《論語》、《道德情操論》、《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還有一套四大名著的精美叢書。馮厚照抬頭去尋那個他將稱之為姑父的人,何致遠也朝這個跟兒子一般大的少年點頭示意。

「這是他表弟送的耳機!」老馬從一堆東西裡撿出個白色盒子交代。

「誒呦還是送厚照的!一個耳機!這是姑家兒子送的,你們認識了吧?趕明兒啊,你這個表哥也送個啥玩意給人家!看人家喜歡啥吃的喝的,咱可別跌娘家人的份兒!」

馮世淵送了耳機,厚照連連點頭,尋找仔仔時仔仔正在門前搬彩禮。漾漾在大哥哥邊上伸手去搶新東西,桂英頻頻打手嗬止。

送完彩禮親戚們在娘家這邊吃酒席,眾人落座,正好五桌。下午散場後老馬匆匆回家準備明日婚宴,興才弟兄、媳婦們連同女婿致遠紛紛在家裡幫忙,桂英卻領著新娘子和孩子們去鎮上吃喝玩樂。桂英吩咐雪梅照看好四個孩子,自己則請嫂子和曉星去鎮上最好的理發館做頭發、去美甲店做指甲。

雪梅從姨姨那兒領了零花錢,先帶著小屁孩們去買冰棍吃西瓜,接著五人一排頂著大太陽去鎮上的溜冰場溜冰,溜完冰玩鎮上的遊戲機,玩完遊戲去厚照所在的鎮高中參觀。仔仔皺眉踏入馮厚照就讀的高中,發現同是高中這裡的學校校門如此低矮簡陋,平平無奇的教學樓、磨損斷裂的地板磚、停放自行車的土地、從未見過的綠玻璃、年久腐蝕的小瓷片、鎖不上門的教室、浮著塵埃的舊味……漾漾一見超級超級粗的大樹跑去抱樹,學成指著沒見過的老柏樹朝姐姐嗯啊提示,厚照卻在偷偷觀察參觀他學校的同齡人。

「這學校多少年了?」仔仔皺著眉咧著嘴問。

「六七十年吧!」

「哇哦!我說嘛這麼破!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原始的校門,在深圳從沒見過!」仔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梅見厚照羞慚幫腔道:「你們中學的歷史竟然跟我們大學的歷史一樣悠久!」

「深圳絕對沒有這麼悠久的學校!」仔仔笑朝梅梅姐瞪眼。

「因為特區才四十年對吧?」雪梅會意一笑。

見厚照尷尬,雪梅又說:「仔仔,你知道你媽媽跟我媽媽在哪兒上的中學?」

「這裡?不會吧!」少年驚得分裂。

「不是這兒是哪兒?」

「啊?怎麼感覺像穿越歷史一樣!」

……

晚上桂英帶孩子們吃完小吃,一夥人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浴中心泡澡。晚上十一點,興盛接小賢母子回馮村,小賢以顧慮彩禮丟失為由強硬讓興盛把八萬八現金及電腦等搬回屯裡。老馬從鎮上將桂英等人拉回屯裡時發現彩禮兜了一圈重回自己的小金櫃,一晚上在被窩裡偷樂。

這一夜,桂英和曉星睡在頂樓笑談往事,雪梅和仔仔睡在各自的媽媽身邊看馬家屯屋脊的棱角、起伏的樹影、浩瀚的星星、朦朧的月暈……聽媽媽的故事、蛐蛐的小調、鄰人的鼾聲……

八月二十五日大婚,一早家裡擠滿來客。多年未走動的桂英忙著跟父親接客,致遠跟著興成為遠來的長輩們發煙倒茶,興波分派執事人乾活,興才在後廚催促婦女和廚子,一身西裝的興盛一見來客便從小簍裡抓把瓜子糖分發。曉星在小賢那邊幫忙化妝穿衣,雪梅打扮學成和漾漾做花童,所有人被分派了重重任務,除過睡神。

仔仔早上六點被喊醒,壓根沒睡夠的他見家裡人多沒人注意,抱著涼席單子躲到二樓的雜貨房裡戴著隔音耳塞接著睡。十點多少年睡醒後,一下樓整個人驚呆了。賓客如雲,滿堂喧嘩,煙氣繚繞,樂聲響徹滿屯。

下了樓梯先看到後院做好的酒席菜擺了好幾米長,餓壞的少年忍不住從盤裡偷了好幾條肉片吃,味道真不賴。出了後院見所有的房子皆貼著黑字紅紙,上寫「禮房」、「執事房」、「樂人房」等字樣。經過人擠人的廚房到了二舅房間,房門口貼著紅對聯掛著紅紗簾,仔仔掀開一看好個亮眼的大紅——紅床單、紅帷帳、紅氣球、紅喜字、紅花瓣……

「土死了!」

少年怕被紅瞎眼,不屑地穿過人群去到媽媽口中的她的房間。裡麵幾個堂舅正在商量事情,一會笑一會吵,酒味沖天煙氣彌漫。少年看了幾眼房中裝飾,立刻認出這間房子將是厚照的,打望時不防備後腦勺被人拍打一下。

「誰呀——」仔仔捂著腦門怒氣沖沖,轉頭見是爸爸瞬間銷聲。

「趕緊把頭發理一下,跟個瘋子似的!等會兒人家去接新娘子,你也跟去看看怎麼回事!」致遠說完無奈地幫兒子整理蓬發。

「我去哪兒整呀?這黑壓壓好幾百人擠得我都沒地方洗臉!」

「濕巾擦擦行了!穿著球服露著肩膀去厚照家太怪了!趕緊換衣服去!」何致遠說完將兒子朝嶽父房方向推了一下。

「我早飯還沒吃呢!」仔仔一回頭爸爸早消失在人海。

離開厚照房間後是大舅房間,少年掀門簾偷窺,見房裡高高低低擺滿了傳說中的花饅頭——捏成紅花、金魚、龍鳳、喜字的,空地裡站著三五陌生女人和小孩在笑聊。擠開人群少年去爺爺房裡找衣服,掀開簾子一看,好家夥一屋子十來人全是老掉牙的。仔仔環視一幫坐姿費解、神態可怖、比爺爺還老的老怪物,一幫耳聾眼花、發禿齒豁、穿著復古的老怪物也集中眼力打量仔仔。在眼神的較量中,仔仔緩緩走向爺爺的衣櫃,從衣櫃的行李箱翻找自己的衣服。一屋子陌生人去哪兒換衣服,少年害羞不方便脫,拎著衣服皺著眉左顧右盼。

「尼走在紮爾換吧(你就在這兒換吧)!」其中一老太看破後說。

「啥?」仔仔抻著脖子聽不懂。

「賊炸還!」老人方言濃重。

「啥?」

「賊炸還!」

「啥?」

「賊炸還!」

「啊呃……」

一番努力,年歲差了七十年的老小無法溝通。正巧此時桂英抱著一遝東西闖了進來,見兒子也在忙拉他喊人:「叫舅婆!這是你外婆的嫂子!」

「外婆的嫂子?」仔仔的腦花繞不過彎。

「這叫姥姥吧!這是你……爺爺的……你外公的小舅媽!」

「姥姥(方言稱謂,四代以上無論男女統稱姥姥)。」仔仔放棄思考。

「這是你外公的……的……的表哥,叫爺爺!」

「爺爺。」

「這是你外公舅舅家的……叫奶奶。」

「奶奶。」

「叫姥姥!這是你外公的小姑、堂姑!」

……

喊完一群老怪物,一身大紅裙的桂英三下五除二幫兒子換了衣服,轉身匆匆離開。仔仔受不了一群老怪物的死之凝視,帶好自己的東西出了爺爺房間。爺爺房間外被布置成大堂,堂上掛起紅色背景布,背景布下的桌子鋪著大紅桌布,桌布上放著天地神之牌位以及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四盤堅果,堅果外是一排五色水果兩束鮮花。從大堂、到家門口、到門前路、到村頭,乾道上鋪滿了紅地毯,金黃的喜字、龍鳳畫貼得處處皆是,走門戶、看熱鬧的屯裡人擠得小巷水泄不通。

仔仔從未見過如此大規模的農村人,正看得出神忽震天的鞭炮嘩啦響起,奇怪又熟悉的樂器霎時奏起,大喇叭裡有人用爺爺那般的腔調開始講話。少年擠出人群高抬下巴到處搜索,除了大濃妝高聲喊豪放笑的媽媽,除了人群中一身掛紅綢的新郎——二舅,剩下全是烏泱泱帶煙味的屯裡人。「奇怪!睡了一覺他們去哪了?」一睜眼漾漾、梅梅姐、姨姨和學成全部不見。少年踮腳尋覓間竟看到了鍾理叔叔,奈何鞭炮聲太大中間人太多擠不過去。

沒多久巷裡緩緩開來七八輛小車,桂英和嫂子弟媳們挨個給車頭貼喜字紅花、綁壓轎紅綢。完事後老馬開始招手點人頭,點了大半小時,仔仔最後從大喇叭裡聽到爺爺在喚他,於是奮力鑽過人群擠到爺爺眼前,未及開口仔仔被爺爺一把推進車裡。沒多久前方鳴鑼開道車子慢慢啟動,鞭炮聲足足響了幾十分鍾。小車駛出馬家屯之後耳朵稍稍清靜,少年還沒緩過神來,沒多久鞭炮聲再次響起,這次響得更久更亮。

下車時天地一換,原來是到了馮厚照家門口。人群熙攘窸窣,看熱鬧的馮村人站得高高低低好似油畫,二舅及所有接親的人被一群陌生人堵在門口。媽媽舉著一遝紅包和堵門的陌生人談判,每給出一個紅包媽媽拉著二舅朝厚照家門口走近幾米,如此過五關斬六將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仔仔終於跟著人流擠進了厚照家院裡。又一番鬧騰之後,媽媽拉著二舅闖進了房間,仔仔進去偷看,原來是二舅給舅媽穿新鞋子。穿完小紅鞋厚照媽媽下了炕,新人一起向厚照奶奶跪拜獻茶,老人哭著給他們端來一碗甜酒湯圓,說了一番祝福,最後為二舅媽披上紅蓋頭。接著二舅將舅媽一把抱起,踩著紅紙出了房門,在眾人的喝彩中二舅穿過人群徑直將新娘抱上車。

堂舅們見新娘子上了車,一眾人開始抬嫁妝,仔仔跟在爸爸後麵也開始搬——新被子、新衣服、新家具……嫁妝搬完後花炮聲又起,瞬時所有接親的、送親的開始紛紛掉頭往門外走,到了門外又是兩幫人談判、送紅包、鬧新郎、放喜炮……不知過了多久,爺爺又開始舉著喇叭喊人頭,不過這次喊的人名裡多了仔仔熟悉的人。五人位的小轎車硬生生被爺爺塞了八個人,仔仔抱著妹妹,梅梅姐坐姨姨腿上,學成坐馮厚照腿上。

又不知顛簸了多久,車停了,仔仔一下車再次回到爺爺家巷口。這次人更多,僅巷子裡看熱鬧的打眼一望比學校演唱會的陣仗還壯觀。十幾輛小車鳴笛開走,最後新娘子在矚目中披著紅蓋頭下了轎,媽媽從人群中接過一盆水,二舅為舅媽洗了雙手。全程鞭炮不絕,自樂班賣力吹拉,沒多久一群穿紅裙的女人在堂上跳舞表演。表演結束後一對新人拜天拜地拜爺爺,拜完堂在歡呼中二舅掀開新娘的蓋頭,繼而兩人獻茶、改口、喝交杯酒。喝完酒喧嚷中馮厚照被人拉著上了堂中央,也對著爺爺下跪磕頭改口,爺爺給了紅包、含淚說了幾句,接著厚照被人拉到二舅跟前說要下跪叫爸爸,二舅嚇得語無倫次媽媽上前大手一揮。

「叫啥爸爸!你們這些老不死的可不能仗著輩分胡鬧!叫聲叔叔就好,以後日子長著呢,別淨看笑話!」

媽媽一把將厚照拉到一邊,人群中的少年朝滿臉通紅的二舅喊了聲叔敬了一杯酒,二舅含淚接過酒一飲而下,然後顫抖著掏出紅包給了厚照。

接下來是拍全家福,爺爺又開始舉著喇叭訓斥似的喊人頭。先是以新人為主的拍照,仔仔與厚照蹲在爺爺膝邊,爺爺抱著漾漾,爺爺左邊是二舅舅媽,爺爺右邊是媽媽爸爸。自家人拍了幾輪以後是大家族拍照,爺爺和兩個外婆坐中間,媽媽的兄弟姐妹、嫂子姐夫站在後麵,仔仔跟明媚、明喜等九個小孩蹲成一排。

新人拍完照之後各家單獨拍,二舅舅媽在簇擁中進了婚房。此時人流分成三撥,一撥年輕人擠到婚房裡鬧洞房,一撥老親戚開始吃正席,一波在爺爺的吆喝中被請來拍照。仔仔跟隨媽媽去看鬧洞房,好家夥!小婚房裡裡外外擠了百十號人,仔仔這矮個頭瘦猴子根本看不見。

一整天沒吃東西少年飢餓難耐,於是掉頭去吃席。爺爺客廳外的大圓桌擺了數十張,巷裡好長一段一半是路一半是桌椅酒席。找到二外婆後仔仔擠在二外婆身邊大口吃菜。先是十一盤涼菜,涼菜完了一盤一盤西餐似的上熱菜,不知上了多少道,每道皆是不認識沒吃過的秦菜。沒想到村裡麵也藏著此等佳餚,仔仔對馬家屯瞬間刮目相看。

宴席吃了兩小時半,九點多親戚們在三堂舅的恭送中紛紛離開,十點多在五(堂)舅的感謝中屯裡人也陸續回家。十一點後家裡隻剩下自己人了,可幾家人加起來也有三十多。午夜前鍾理叔叔帶走了雪梅姐姐,二外婆和三外婆又帶走了一大幫人,幾個舅媽在後廚收拾,爺爺此刻終於得空坐在堂上抽煙補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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