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 90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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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書架前,一切都捉扌莫不透。她翻開書看了幾頁。全書最後一段話是『終會撥雲見日』。

哪有那麼容易。

站了一會兒,寒氣侵襲,腦袋如同進行了一場分娩,疼的暈過去。

失去意識前她隻覺得戴戒指的那個位置紮進無數的細針,腦袋還在經歷分娩的陣痛。

真相將被孕育而出。

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到處都是戾刺,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血印。

慶虞看到祁浣就在荊棘最深處,麵朝她,表情寡淡,哭喪隊伍裡最敬業的人也做不出如此絕望的模樣,她道:

「你知不知道年鬱當年為了你差點殺了她弟弟,你讓她沒有家了。慶虞,你不能這樣糊裡糊塗跟她在一起,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指尖微微一蜷,聽到周圍有吵鬧聲,有哭聲,不休的爭執。

她出生和死去時才能擁有的待遇。

年鬱為什麼會殺年雋?又怎麼會是為了她?

如果大腦正在經歷分娩的話,現在這情況屬於難產。隨著脈搏的跳動,疼痛加重,察覺有人剝開她的眼睛,一束光照進眼眶。

不行,不行,故事必須倒回去,從頭講起。

**

《這樣愛了》爆火,她簽了不少商務,在蒹葭綠苑買了套房,離開家的那一天,她把備用鑰匙給趙挽霖,說:「關於慶沅……」

趙挽霖沉著臉。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沒說。之前已經試過很多次,隻要想到那件事一說出來就會讓慶沅無家可歸,她就開不了口,就這樣吧。

她心裡知道,她愛這個家每個人。

不論他們怎麼看待她。

趙挽霖問她:「真的要搬出去嗎?」

她說:「嗯。」

大概能熬好一鍋粥的時間,趙挽霖才道:「再留一晚吧,媽媽給你收拾一些東西,如果可以的話,跟你爸好好談談。」

她心裡清楚,她舍不得這裡,即使知道父母各有各的缺點,而且自從高中開始,他們對她並不上心,但要離別時,她仍然覺得應該好好告別,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這一刻想起來的全是此地的好。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慶之遠說他跟慶沅談過她要搬出去的事,但慶沅不以為意。

慶虞沒說話。慶沅太了解她了,知道她搬不出去。就算受過傷害,她對這裡仍然無比的眷戀,她骨子裡就不是一個痛快的人。

吃完飯後,慶之遠跟慶沅打電話一起談加拿大的學校,說她在學的專業在那個學校排名第一。

插不上話。

慶虞回房,看到祁浣坐在床邊。

她甚覺欣慰,至少還有人陪她。

優柔寡斷是她的宿命,倘若她能狠下心直接離開,也不至於這樣。

跟祁浣說了很久的話,祁浣勸她,「我們一起走,現在就走。」

她同意了,立刻開始收拾東西,跟祁浣一起出門。

不知道慶之遠在外麵站了多久,在開門的一剎那,他臉上的表情真令人捉扌莫不透,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打擊,臉上有水漬。

她對慶之遠說:「我走了,就現在。」

慶之遠用一種看鬼怪的眼神看她:「一個人?」

她說:「還有一個朋友。」看向祁浣,祁浣對她笑。

那一天她沒能順利搬進新房子,甚至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就被連夜送進精神康復中心。

康復中心在郊區,那邊還有一家養老院和一個菜市場。

下車時看見被鐵網包圍的房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所以大喊大叫,掙紮,打了挾持她的保鏢。早早在裡麵等待的醫生和護士全部跑出來,有人拿著約束帶將她的手臂和雙腿捆住。

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喊道:「病人精神錯亂,有嚴重的暴力傾向,不能住普通病房。」

慶虞不明白何謂嚴重的暴力傾向,保鏢要把她送進一個全是精神病的地方,她反抗,錯了嗎?

這層樓的其他房間都是四人間,她住的兩人間。

有人給她餵了安眠藥,一覺睡醒已經是早晨六點鍾,樓道裡響起音樂,好像是民族風的曲調。

她的室友是一個身材乾枯的中年女人,經過了解後她才知道,這個女人在這裡住了八年,住進來那一年她二十五歲,這八年來她戰功赫赫,打走了一個連的室友。

慶虞一大早起來就跟她打了一架,好像打掉了她一顆牙。

護士罵罵咧咧的進來時,她還沒徹底清醒,直到被打掉一顆牙的女人離開,她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蜷縮在角落。

幾分鍾後護士長帶著身強力壯的工作人員進來檢查,一連來了五人,她打不過,於是乖乖去吃早餐。

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她一共見了十個病人,五個問她有沒有興趣買一本飛升秘籍,三個問她統領過幾個國家,還有一個和她交流怎麼生出上帝,最後一個趴在她耳邊大喊『我沒病』,差點把她的耳朵吃下去。

吃飯的時候她被針對了,因為她住的是『豪華套房』,其他人住的都是大通鋪,就連四人間也少之又少。一群人眼裡充斥著迷茫,誇起來人卻不含糊,說她家裡人對她真好,她爸媽是大好人。

她起先覺得他們好蠢,後來知道有個中年男人因為供養三個兒子上學、結婚而患上重鬱症,結果那三個兒子全跑了的時候,她就不那麼討厭這裡的人,這不就是一個收容所嗎。

來了這裡以後誰還能出得去?

排隊去領藥,不知道什麼藥,反正得吃。女一區人比較少,大多數時候都是她跟那個被她打掉牙的室友一起玩,她經常神神叨叨的像個哲學家,但哲學家絕對比她氣質優雅。

那天大家被護士喊到工娛室大廳去看電視,放的不知道是什麼節目,室友說之前放過情景劇,但情景劇裡人物的人設都太極端了,比如每部情景片裡都會有一個持續十幾年跟不同女人做愛但可以活到大結局的男人。這裡的人模仿能力太強,又極度缺乏生活目標,萬一看了後學會,那可就糟了。

康復中心再沒放過情景劇。

她不太會玩牌,也沒什麼資產,窮的明明白白。

室友和她相反,很富裕,不知道她哪來的錢。她半夜偷藏零食,巡查人員發現後直接省略審訊過程,把慶虞打成同謀,寫檢查,早晨的音樂聽完後當著所有人的麵朗讀。

看完電視以後,她在工娛室迎來第一次集體心理診療。講話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醫生,他意氣昂揚的道:「上帝不會拋棄你們,祝你們安穩一生。」

他坐在最中央,其他人圍成一圈,都是女士。

慶虞聽到旁邊的室友一陣冷嗤聲,不知道是因為門牙掉了後張口就漏風還是其他。

醫生繼續說:「當你們的內心在掙紮時,有很多人還在過著衣不蔽體的生活,他們沒有食物,沒有房子,但是你們有。」

「就如奈保爾在《幽暗國度》裡寫的那樣,你在孟買市區的人行街道上會看到滿街席地而臥的人們,酷暑如此,嚴冬仍然如此。印度那顫抖的、觸目驚心的貧窮讓人無法直視,正如我們從來想象不到乞丐空著手離開家門口是什麼滋味。」

他目光望向遠處,透過那扇窗,不知越過了什麼險阻的藩籬,但是慶虞想,他就算是長了四隻眼,從工娛室的窗子裡看出去時,也隻能看到康復中心用鐵網築成的牢籠。

他滿懷痛楚的道:「我最愛的作家奈保爾在一星期前去世了,2018年8月11日,是一個重大的日子。」

慶虞也忍不住嗤笑。

醫生轉過頭來看她,也許是因為她是一眾女士中年輕的,難免刺眼些,他溫柔的問她:「你經歷過什麼,今天我是你的傾聽者,你有話要對我講嗎?」

慶虞說:「先生,我這輩子經歷過三次無法忘記的打擊。」

他洗耳恭聽。

慶虞說:「第一次是知道《紅樓夢》隻有八十回的時候,第二次是知道美德應該被踩在腳下的時候。」

他眼神極致溫柔:「那第三次呢?」

盛夏時節,潔淨的樹葉隨風而動,光線撫扌莫葉麵時折射出淩淩波光,天空雲彩的變幻移動就如湖水中皺起漣漪。慶虞態度嚴肅,頭發綁在腦後,一絲碎發都沒留,她應該是隻記得盛夏的酷熱,從而忽視了柔美的晚風。

「就是剛才。」

她道:「當我知道精神上的苦難和肉-體上的苦難是可以作比較的時候。」

醫生要說什麼,卻被她打斷。

「如果隻有最痛苦的人才有資格痛苦,那理應隻有最快樂的人才有資格快樂,但人們難道不是一直盲目快樂?盲目快樂當真比痛苦要好嗎?當苦難也出現等級製度的那一刻起,世界就該毀滅。」

醫生感到自己被冒犯,慢慢站起來,從包裡拿出一本書,《幽暗國度》。

他身後是工娛室守則: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醫生將書遞給她,直對她的目光,說道:「你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沒有經歷過貧窮,這本書你要看一看。既然有時間為自己做心理手術,那為什麼不多了解一下外麵的世界呢?沒有經歷過苦難之最,是上天對你的疼愛,就連先賢都不敢說苦難沒有等級。」

慶虞並不想讓他更加尷尬,選擇接過書,看了看書封,跳過剛才的話題,又道:「先生,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醫生聽到她有疑惑,脊背當即挺直,又溫柔了,「你說。」

「您知道奈保爾家暴他妻子,讓妻子墮胎,並且出軌情婦的事情嗎?」

醫生眼中的溫度驟然降下去,唇動了動,解釋說:「你讀文學不能離開作者嗎?作者和文字並非融為一體。這本書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了孟買的現狀,讓多少人了解了真正的貧窮?如果你不願意承認,那我隻能告訴你,諾貝爾文學獎就是鐵證。得獎的是奈保爾,不是其他人。」

「啊,這樣啊。」慶虞把書又遞回去,微微一笑:「所以這是一個道德失效的世界,而有的人還蒙在鼓裡呢。我完全可以燒殺搶掠,死前當一回英雄,但人們隻會記得我的功德。」

就如慶之遠。

外人看到他們家裡的情況,隻會說:慶總事業風生水起,還有心平衡城鄉教育,但就是對親生女兒的教育方式有誤,不過他也隻是對親生女兒不好罷了。

所以,「我也理應寬恕家人時不時的殘暴對嗎?那是不是他們有巨大價值待開發的前兆?雖然他們絕對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

醫生沒有再說話,而是選擇跟她的主管醫師交流,集體心理治療因她中斷,其他人都對她親切起來,她才知道,私下裡大家都管這些醫生叫『自由基放射體』。他們讓患者衰老。

萬惡之源。

沒有人願意參加集體心理治療。

醫師應該知道且必須知道。

慶虞被帶去談話。

她的主治醫師看了看檢查報告,形容她是『不會發光的太陽』。她很溫和,似乎對疾病沒有什麼歧視,「慶虞,你離萬丈光芒就差一點。你才是有巨大價值未開發的那個人。」

才八點鍾,時間尚早。醫師的診療室窗戶大開,桌上置一盆綠草,微風竄入,草熏風暖。醫師穿著漿洗過的白袍,臉上是不可說的溫煦。

回到工娛室觀看電視節目,她坐下沒多久,廣播裡放起睡前歌曲,是白光的《等著你回來》。

每次聽到這首歌,她總能幻想出兩隻長著人臉的燕子出雙入對。

回到宿舍,室友披頭散發的躲在門口嚇她,張開嘴,好像在提醒早上她們打過架的事情。

慶虞不想跟她說話,她惦記著外麵,惦記著醫師的話。

她想出去,可是她自己清楚,病沒好,出不去。

不知道消失這麼多天,有沒有人找她,年鬱和季嵐過得怎麼樣。

出去以後她想殺了慶之遠,盡管那晚他因為她精神分裂的事掉淚,但那不足以抵消他擅自送她來這裡的罪孽。

小時候她萬般辛苦的想讓他知道她得了心理疾病,他卻從來不願相信,長大後她可以控製疾病,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將她送來這裡,與世隔絕。

室友看她悶悶不樂,主動湊過來說:「我給你送一份禮物。」

慶虞猜想大概是惡作劇,躺到床上後不動了,閉上眼睛。

室友撓她的月要,鬧得她壓根睡不著,隻好睜眼,回敬一拳頭。

那瘦的可怕的女人躲開,笑嘻嘻的說:「我不是來找你打架的,真有禮物。」

慶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大門背後貼著一張紙,上麵寫道——此間禁止悲傷。

室友從床上跳下去,開始搖頭晃腦,跳舞,邊跳邊說:「我跟你一樣,也討厭那些不清楚別人經歷過什麼就隨意評判的人。就好像一個相親的男人要求女方必須孝順,可萬一女方的父母從小就虐打她呢,難道也要讓她以博愛之心去度化嗎?這太荒謬了。醫生沒得過精神病,怎麼知道沒吃沒喝要比精神病痛苦呢,這本來就不該放在一起比較,拿痛苦作比較的人太可怕了,比我們這些瘋子還可怕。」

慶虞看到她床上淩亂一團,被褥不知多久沒曬,如果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看到髒的發硬的被罩,肯定會認為被子下麵藏著一個蟲族。

「你不瘋。」她說。

女人跳舞的動作停了,回頭笑得像個骷髏頭,她太瘦了,「你怎麼知道我不瘋呢,就因為我說話有條理嗎?那你說話也很有意思,難道你也不瘋嗎?還是說除非我壓著你,打你罵你,逼你買我的飛升秘籍,把身上搓下來的泥丸當仙丹推銷出去才算是個瘋子?我在這裡住了好多年,還不知道瘋子的門檻已經這麼高了。」

慶虞看到紙上那幾個字,字跡潦草,但筆鋒有力。

第二天醒來時,第一件事還是打架。

這瘋女人好像忘記昨晚她們短暫的談心事件,又瘋狂的騷擾她。

她跑去跟管理人員投訴,汙蔑瘋女人是同性戀,想對她進行性騷擾。但是管理人員以『未造成實質性損傷』為由駁回。

隔了一天,她又去投訴,再次駁回。

日子過得平常,不能上網,不能打電話,像活在另一個世界。

她越來越想念外麵的生活,幻想能夠再見到年鬱和季嵐,這種想法日漸強烈。也許是因為昨天早上洗漱的時候看到有個人不停的把自己的手往鏡子上甩,血濺了滿地,那人又嘟囔著要把自己的皮剝下來賣錢。

那個場麵讓人不忍回想。

一直到早晨睡醒,眼前還是濺在牙刷上的血,惡心了一整夜。

今天再次見到那個人時,她戴了好幾條約束帶,臉色呆滯,眼珠緩慢的動起來。而此時語音播報正是溫柔女聲,念道:「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室友挪過來跟她一起吃飯,說:「她練過武術,比你還能打。但她不打別人。」

她的笑容裡有種預見的美感,電視劇裡的女巫經常會用這樣的表情暗示人物命運。

慶虞遂了她的意,問:「為什麼?」

諱莫如深。瘋女人下了定論:「以後你也不可能再打別人。」

想不通這句話。

沒過幾天,那個稱要剝自己的皮賣錢的女人又開始自殘,比之前還嚴重。不過每次自殘後她都會消停幾日,看起來特別沒力氣。

慶虞一直疑惑,為什麼她不直接死去。

自殘,原來自殘會讓人興奮並不是她的專利,這世上好多人都以『把刀指向自己』為樂。

去醫技樓體檢的那一天,瘋女人看她的眼神特別奇怪,就好像明日她會死去,以一種告別的姿勢注視她。

慶虞覺得莫名其妙,安安分分接受了檢查,醫師沒給她看檢查報告。

晚上吃完飯後又排隊領藥。語音播報裡提醒所有患者前往工娛室觀看新聞,末了又贅了一句:

——「患者健康高於一切。」

晚上,瘋女人又開始胡言亂語,工作人員進來警告了幾次,見不管用後要帶走她,她就開始大哭,哭的肝腸寸斷,求饒:「我不喊了,不喊了,絕對不喊了——」

可你現在就在喊。慶虞想。

瘋女人也意識到這一點,趕緊噤聲,往床上爬。

等護士安撫好她的情緒,門關上,燈滅了。

瘋女人突然說:「你有朋友嗎?」

不等慶虞回答,她又輕聲說:「特別親密,無處不在的朋友!」

慶虞想到祁浣。

她嗯了聲。

瘋女人問:「你的朋友為你做過什麼事情?」

慶虞不想回,但一想到她剛才差點被拖走時崩潰的模樣,又覺得還是說了比較好,便道:「她寫了一本書,打算賣錢給我治病。」

聞言,瘋女人忽然無聲的大笑起來。房間昏暗,慶虞看不到她的模樣,但能想象到她張開口狂妄肆意的笑容。笑聲過分壓製,變成樹葉被風吹起時相撞的沙沙聲。

「讓我猜,她是不是有一個絕對悲慘的人生,獨獨成了你的附屬品?」

她分明在笑,可笑卻那麼的殘酷,每說出一個字,慶虞就覺得身上多了一道傷口,有人往她傷口上噴辣椒水。

祁浣得了艾滋,

祁浣是孤兒,

祁浣被孤立,

祁浣是她的女孩。

——絕對悲慘。

她初中的時候不知道艾滋是隱私項目,不能集體檢查。但祁浣得艾滋的事一定得讓所有人知道,於是給祁浣的設定是在學校檢查出的艾滋。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年少時並不完善的思維。

她隻是在圓自己的設定而已。

瘋女人說:「我們都這麼自私,活該得病。如果我們有一點良心,就不應該製造那樣一個人出來,她有了生命,卻在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以不體麵的方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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