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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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杜蘅帶著家眷住進蘭台,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除去去年經吏部考評,循例官升一級,為從五品,他和家人的日子可以說波瀾不驚,沒有什麼變化。如果一定要找出值得言說的地方,大概是曾經圍繞著杜棠梨的關注越來越少,終於趨近於消失。

在顧長史府中遇到寧王,繼而遷入蘭台後,杜棠梨一度接到了許多來自宗室貴婦、公卿小姐的邀約。五殿下難得會關照一名女子,這位杜家的小姐簡直太幸運了,說不準就會飛上枝頭。眾女眷於是爭相表示親善,及早籠絡結交。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杜棠梨每天都在為必須出門赴約而發愁,她實在不喜歡置身於好奇探究的目光裡,那些有誥封的夫人,衣著華麗的郡主、縣主,一個個表現得友善和藹,有的比姚芊兒還會做人,杜棠梨卻能察覺其中別有用心的審視,時而流露的弦外之音,熱情背後隱隱的敵意與不屑。她們仿佛從不放過機會暗示:你根本不適合也配不上五皇子,還是回到自己該待的位置去吧!

按理說,杜蘅的從五品雖然不高,卻也不算芝麻綠豆的小官,如果能得道一份實缺,出京放外任,還是很有作為的。然而京城高官王侯遍地,杜大人出身平平,一無實權,二無外財,加之不擅結交人脈,僅守著一份俸祿供養家小,當然不被放在眼裡。

杜棠梨也的確再沒能見過寧王,隻通過父親偶爾漏出的口風,以及應約時聽到的女眷們議論,斷續地得知一些消息,他應該是非常的忙,比從前更加深得重用、備受矚目。杜棠梨接到的邀帖漸漸少了,而每一次不得不出門,受到的接待也有了冷淡怠慢的跡象。果然,五殿下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否則就算再忙,也不至於遲遲沒有表示啊。

或許唯有丹陽公主的態度始終如一,皇覺寺事件發生後,洛雪凝不僅派內侍送來許多貴重衣料,而且隔一段時間就會邀她進宮敘話,一起到禦苑去看小鹿,著實擋去了不少冷言冷語。杜棠梨能感覺到,公主是真的將自己曾經為寧王作證的事放在心上,有意給予幫助。她也曾一次次回想起靜王洛湮華,盡管隻是夜晚馬車上的匆匆敘談,卻令她永難忘懷。寧王身邊,是有真正關心愛護她的人的。

當外間發生的驚濤駭浪透過蘭台的高牆傳入,夜半被重陽宮中的中鼓驚醒,或看見宮中含章殿方向火光沖天的時候,杜棠梨常常感到難過,她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哪怕幫一點忙也好,但不管靜王、寧王還是丹陽公主,都是那樣遙不可及,她實在太渺小,力量也太微薄了。

杜棠梨能夠付諸行動的,也唯有瞞著父親溜出家門,站在靖羽衛校場的擂台下,看著寧王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大敗北遼高手。能達成這一點小小願望,還多虧遇到了曾在靜王身邊見過的那位黑衣青年,否則憑她和丫鬟沁畫兩個,連校場都休想擠進去。

至於洛憑淵收到的兩雙布鞋,過程就更是偶然。杜棠梨第二次被邀進宮時,洛雪凝正在繡一雙鞋墊,笑著說是給五皇兄做的。當時也不知公主是有心還是無意,茶點用到一半,突然記起一件要緊事,匆匆起身去主殿稟告容貴妃,將客人暫時撇下。杜棠梨獨自坐在宮室內,四周無人,她鬼使神差地拿起快要繡好的精致鞋墊,飛快地用手指量了一下尺寸,心砰砰地跳個不住。

在家裡穿針引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很荒謬,但手中的針線卻忍不住愈發綿密細致,抽出每晚臨睡的時間,做完兩雙才罷手;最後,將鞋子妥帖地收好,與當初的糖荷包放在一處,並沒指望能送出去。

杜蘅的性格嚴謹而略嫌古板,搬入蘭台後對家宅管束得尤其嚴格,既怕家裡人生出非分之想,言行不當招惹是非;又擔心女兒白白抱著希望,到頭來受到傷害。但是當姑媽發現了杜棠梨藏起的鞋子,悄悄地告知時,杜蘅卻隻是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句話也沒說。再過不久,寧王即將奉旨下江南,杜棠梨就發現自己用作念想的布鞋不見了,她默不作聲,悄悄地找了好幾天,才知道居然是被父親拿走,湊成一份程儀送去了寧王府。

中秋過後,五皇子回京復旨,安靜了一段時間的杜家又開始有訪客登門,杜棠梨也收到了宮候小姐們久違的請帖,不過數量和熱情程度都遠不及一年前,應該主要是出於試探猜測。杜棠梨推說身體不適,全部謝絕,一次也沒有赴約。她覺得好笑,同時也有一點委屈,寧王明明是為了安全考量才讓她全家暫居蘭台,除此之外從未給過任何承諾,結果所有人都看成別有深意,害得她枉擔虛名,動不動就被人找麻煩、看笑話。但比起這些小情緒,她心裡更多的是擔憂,因為即使消息閉塞如杜家,也斷斷續續聽到風聲。靜王殿下病重,與皇帝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寧王也抗旨延緩歸期,洛城的空氣裡彌漫著緊張不安。

杜棠梨有時會不自覺地出神,她隻是一個小人物,但正由於什麼也做不了,才會置身於被保護的羽翼下,得以苟安。而眾人仰視的皇子、公主,甚至權操生死的皇帝,他們卻有著無盡的煩惱重負,身周常常危機四伏。

果不其然,五殿下一回京就受到申斥,請辭了靖羽衛,據說聖上對他的立場很是不喜。再然後,朝野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杜蘅雖絕口不提,但家中的陳嫂買菜回來,總能眉飛色舞地說上一大篇最新傳聞。

一連幾個月過去,與寧王有關的訪客和請帖已經徹底歸於沉寂,年節將至,杜蘅在一個晚上將杜棠梨和姑母叫到內室,鄭重地宣布了決定:「住在蘭台是不得已的權宜之策,而今凶徒伏誅,已經沒有危險,我準備年後就擇日辭官,一家人回鄉裡去。」

「回鄉,官不做了?」姑母怔忡了一下,為難地說道,「回去倒是也好,但仲兒怎麼辦、學堂才念到一半,莫不要耽擱了讀書。」

「我拜托了京中同年,仲兒可以暫時寄住,將學業完成再回鄉應試。」杜蘅堅決地說道,「做人要知進退,我們得到的照顧已經不少,也該主動離開了。」

杜棠梨什麼也沒說,默默回到自己房中。過了年,她就要十八歲了,三年孝期餘下不到一年。她明白父親的苦心,繼續留在京中,恐怕很難尋到適合的親事。

淚水慢慢地盈滿了眼眶,先前,雖然隻是送去一份薄薄的程儀,但已經是父親舍去臉麵,能夠盡到的最大努力,自己本就不屬於那個世界,是應該收起胡思亂想,回到現實中了。

新年來到,元月還沒過完,陛下要為四皇子和五皇子指婚的訊息就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當大半個洛城的後宅都在打探消息、暗中較勁時,杜家卻異常平靜。杜蘅忙著將兩年來負責編纂的書稿整理修訂,準備三月就遞交辭呈,杜棠梨對閨中朋友寫來的信箋付之一笑,忙著幫姑媽清點衣物、收拾細軟。

她自覺已然心如止水,直到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正在房中整理計劃帶走的書冊,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跟著「哐當」一聲,應該是哪件擺設被撞翻了,沁畫還在一路邊跑邊喊:「小姐,小姐!」最後跌跌撞撞推開房門。

沁畫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沒規矩了、杜棠梨皺眉,本待好好說這丫頭幾句,就見沁畫滿臉的不敢置信,幾乎要喜極而泣:「小姐,出大事了!寧王,五殿下派了人來投帖,說,說他要見你!」

實在太突然了,杜棠梨震驚地站在原地,手裡握著一本柳河東集,先是以為自己聽錯了,而後又懷疑沁畫在說夢話。但是姑母也緊跟在後麵進了房,看上去同樣慌張激動,一疊聲地念叨:「快叫陳嫂去買點心,家裡也得打掃乾淨,可不能失了禮數!還有棠梨要穿的衣服……」說著說著就開始擦拭眼角,「好侄女,你、可要出頭了!當初你娘生你的時候,房外的樹上飛來一隻五彩斑斕大鳥,待了幾個時辰都不走,鎮上好多人都瞧見了。大姑就知道你命中注定要做貴人!」

從未登門的寧王,在即將選定未來王妃的檔口提出要見杜棠梨,即使是傻子,也能想明其中意味。

杜棠梨怔了片刻,但覺一切都很不真實。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放下,將過往的思念和希冀永埋心底,也相信一定能做到安之若素。但是從未主動找過她的五殿下,卻在父親即將辭官的時候出現了,自己剛剛才下定的決心、辛苦維持的平靜,眼看又要被打破。而將來,將來會怎樣?她真的應該去爭取姑母口中的「出頭」,進入那個盡管人人稱羨,實則必然風雲詭譎,處處充滿心機謀算的世界嗎?

由於正式登門必然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寧王殿下與杜棠梨的會麵地點並不在杜家,而是定在位於蘭台西麵的一處六角亭台,位置較為偏僻,盡可能不引人注目。天氣尤自寒冷,為了杜家小姐的聲譽著想,亭子周圍用薄紗擋風,當中放置暖爐,從遠處能夠看到隱隱綽綽的人影。

早朝結束後,洛憑淵就換上便裝,隻帶了四名侍衛,從宮城內的側門進入了蘭台。他的思緒一半還停留在政務上,另一半則依舊在躊躇搖擺。先見一麵,靜王的建議無疑是有道理的,但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確定自己要對杜棠梨說些什麼,又是否能通過短短一會找到答案。

立春才過,園中的池塘與太液池水脈相連,尚未完全化凍,但岸邊的泥土已微微滲入濕意,透出了幾許早春的氣息。可以想見,過不了幾日,就將柳條綻綠,桃花含苞。

蘭台是修史之地,文墨匯集,既編纂前朝史料,又記錄帝王起居和朝中、地方要事。沿著小徑走過署衙和幾處宅邸,繞過錯落的假山樹木,洛憑淵望見了略顯陳舊的紅漆六角亭,乳白的薄紗在風中浮動,身著湖水綠色衣裙的少女等在亭前,如同春日裡初綻的柳枝。年餘不見,她略略長高了一點,臉龐愈見秀麗,杏核形的眼瞳清伶如水。

寧王有短暫的恍惚,依稀宛然,就像時光回到當初,他又見到了才十七歲的青鸞。

直至到了近前,杜棠梨屈膝行禮:「見過五殿下。」他才倏然回神:「不必拘禮,是我到得晚了。怎麼不進去取暖?」

「臣女也是才到。」杜棠梨輕聲說道。實際上,她已經站了好一會兒,隻是獨自坐在白沙飄飄的亭中委實尷尬,她寧願在外麵等待。

少女白皙的瓜子臉龐略微低垂,目光中有淺淺的羞澀,依舊如初見時一般清澈見底,毫無矯飾,洛憑淵心裡掠過了酸楚和一絲歉意,那個有著同樣烏黑的杏核形眼瞳,在最孤寂無助時陪伴過自己的女子已經永遠埋骨江南,而麵前的杜棠梨,她不是無依無靠的青鸞,不是命如漂萍的裴素雪,自己將她帶入是非紛爭之中,卻始終猶豫而疏離,若沒有皇兄和雪凝看顧,怕是還要多受不少委屈。

兩人一同拾級而上,在亭中落座。杜棠梨覺得,寧王像是變得與從前不同了,又仿佛什麼也不曾改變,依舊挺拔卓秀,風采迫人,然而他身上那種獨有的淩厲鋒銳似乎已於不知何時收斂起來,猶如寶劍藏匣,不再輕易出鞘。

「聽說,殿下一直奔走辛勞,少有停歇,要多保重身體才是。」她低聲說道。

「我很好。」洛憑淵微笑,看著她略顯局促又關切的神情,忽而起了幾分促狹,不過麼,先前下江南時帶去了兩雙布鞋,如今都已經磨破了,我本來以為還會有新的,卻至今未能等到。」

杜棠梨的臉紅了,堂堂皇子殿下怎麼可能缺鞋穿?她再一次暗暗埋怨父親自作主張,但不知為何,心裡又有一點點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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