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6〔歃血為盟,以作婚約...〕(1 / 2)
太乙四十六年, 四海升平,五穀豐登,龍心大悅。
一道聖旨從京城昭告天下:中宮唯一嫡子年滿十八, 品貌貴重, 封為靜王, 指婚當朝重臣獨女。
一對璧人,佳偶天成, 將擇日完婚。
年少的靜王溫文素雅、風神俊秀, 賢名在外已久。當他打馬從京城街上過時, 那白衣勝雪的側影, 曾經被無數的深閨少女在夢中描摹了千百遍。
因此指婚聖旨一發, 無數貴女夢碎,各家閨中愁雲慘霧一片。
而王府卻門庭若市,登門道喜者絡繹不絕。
那天深夜,當前來道喜的群臣都散去後, 熱鬧一天的王府終於恢復了安靜。
堪堪年滿十八歲的靜王酒量甚淺, 被眾臣起哄灌了不少酒, 此刻終於不勝酒力,伏在案前沉沉睡去, 恍惚間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身後的立地鏡中,突然出現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也是十八九歲模樣, 麵孔蒼白但英俊異常,身量比靜王高出半個頭,也精壯得多。黑袍在他月要間慵懶一係, 衣襟上繡著大朵繁復的彼岸花, 隱約露出月匈膛肌肉線條,月要間懸掛著一把鋒利無比的血色長劍。
「你是誰?」靜王從未見過這少年, 在夢中卻並不害怕,隻感覺好奇。
少年並不回答,抬腳跨出水銀鏡,走上前站定在靜王身後,越過他肩頭望向桌案上的女子畫像,半晌才抬頭看向他,眼底流轉著一種妖邪慵懶、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娶親了嗎,宣靜河?」
靜王茫然道:「宣靜河是誰?」
少年眼底那冰涼血腥的笑意更加深了。
他一隻手鉗住靜王的下頷,強行把他的臉扳向自己,那動作甚至稱得上是優雅的,但五指間力量卻難以想象地大,如同精鋼鑄就的利爪一般:
「自轉生台一別,你我陰陽兩隔,而今已十八年。我無時不刻地思念著你,但你卻完全忘記了曾經許嫁於我的誓言。」
靜王被迫坐在案前偏過頭,自下而上地仰望那笑吟吟的少年,如同墜入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中。
許嫁的誓言?
「你看你這一世的命格。」少年環顧周圍,語氣帶著唏噓:「天潢貴胄,長命百歲,兒孫滿堂……真不愧是西境上神宣靜河,前世積了多少功德啊。」「隻可惜,你遇見了我。」
「……你是誰?」靜王頭腦一片混亂,不由自主仰頭向後,卻不論如何都沒法掙脫下頷上的那隻手:「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再怎麼轉世都沒用,宣靜河。不論積多厚的功德,都無法抗衡我對你永恆的貪欲。」
「這就是你背棄婚約的代價。」
每個字都如情人一般繾綣,卻又隱藏著不可錯認的冰冷。少年微笑起身,長笑而去,消失在了臥房中巨大的鏡子中。
寒月籠罩在王府上空,不知多久之後,門扉吱呀一響,被王府侍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
一點殘燈幽幽燃燒,燈下的靜王額頭枕在手臂上,伏案醉臥,一動不動。可能因為深醉之故,他發帶已然半散,柔軟的黑發傾瀉在桌麵上,泛著柔順的微光。
「殿下,殿下?」
侍女生怕主子夜深著涼,見喚不醒,便想把靜王扶到榻上安寢。誰知她剛輕手輕腳地走上前,突然看見什麼,心神驟然一驚。隻見靜王雪白袍襟間,別著一枝盛開的彼岸花。
血紅花瓣絲絲縷縷,似乎還非常新鮮,縈繞著一層血色的霧氣,妖艷得不真切。侍女用力一眨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緊接著一股驚懼直撞喉頭。
――這花是從何處來的?剛才竟有外人闖入過?!
侍女心頭狂跳起來,顫抖著手扶起靜王:「殿下?殿下您快醒醒,您是不是――啊!」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了深夜的王府。
隻見殘燈下,靜王無力地仰倒在書案前,麵容素白俊秀,仿佛隻是陷入了一場沉睡,眼睫如鴉翅般緊閉。
但他的月匈膛毫無起伏,身體早已冰涼。
「來、來人啊――!!」
?
翌日,臨江都。
太白居。
「――真死了?」尉遲銳剝花生殼的動作一停,詫異地問。
酒館樓下人來人往,說書的正講到精彩處,四麵掌聲叫好一片,氣氛熱鬧非凡。
樓上用竹簾隔出的雅間裡,宮惟端坐在圓桌一側,放下筷子斟了杯茶:「當然沒有,人家可是正牌財神,被一眾神仙撲上去哭喊的哭喊掐人中的掐人中,折騰半個時辰總算醒來了。不過醒來還是不太正常,哆哆嗦嗦地坐在那哭訴:『我怎麼就輸了呢?我堂堂財神,打個麻將傾家盪產輸給了徐霜策?!我要自貶下界!我不配做財神!』說著就掙紮起來要往人界沖……」
宮惟同情地嘆了口氣。
「旁人連忙撲上去,攔月要的攔月要抱腿的抱腿,苦口婆心地勸他:『財神啊,你可學到教訓了罷,誰叫你天天找宮惟出來打麻將,還勾肩搭背去喝酒,怎麼勸你都不聽――看!終於把徐霜策招來了吧!東天上神那一手牌技,要是他當年跟北垣賭的是推牌九,滅世之戰根本打不起來,北垣連褲子都得輸給他……』」
「所以財神到底輸給了徐霜策多少錢?」尉遲銳忍不住問。
宮惟一手扶額,半晌艱澀地道:「四億三千六百五十萬兩……黃金。」
尉遲銳手裡的花生「啪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徐霜策說同為上神一場,後麵那六百萬的零頭就不要了,四億三千萬兩黃金交割清楚就行。結果一聽這話,財神一口血噴薄而出,當場又暈了過去……」
宮惟從一手扶額到兩手掩麵,長嘆了口氣:「這次足足搶救了三天才緩回來,各位仙僚把他抬在擔架上來見我,一幫人拉著我的手哭哭啼啼,說宮惟啊,這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不是你成天跟財神勾勾搭搭,這可憐的孩子何至於年紀輕輕就遭了徐霜策?四億三千萬兩黃金,你可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尉遲銳嘴巴微張,突然回過神來:「你跟財神到底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
尉遲銳狐疑地盯著他。
「真沒有。」宮惟表情一臉滄桑,「之前那個老財神仙齡已到,神遊太虛去了。新財神是剛飛升的,一個劍眉星目唇紅齒白的帥哥,天界人人都說他有兩分像年少時的徐霜策。」
尉遲銳:「……」
宮惟永遠也改不了他身為一麵鏡子熱愛美色的天性。
色衰而愛馳,一代新人換舊人,東天上神的重拳出擊顯然很有道理。
「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啊,難道要我半夜三更脫光衣服跪在徐霜策床頭拉著他的手求他放過財神嗎?」宮惟露出一個絕望的微笑,「我現在隻要提起財神這兩個字,徐霜策立刻開始一動不動直勾勾看著我,然後東天神殿外電閃雷鳴,緊接著整座天界晴轉陰轉暴風雪……這幾日上天界已經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飄雪萬裡,財神每隔半個時辰就哭哭啼啼登一次門,非要三尺白綾吊死在我家門口……」
尉遲銳突然發現了什麼,視線越過宮惟,望向窗外。
隻見天邊不知何時突然陰了,明明是六月盛夏,天際卻隱約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正迅速向臨江都方向襲來。
「我早就勸財神說賭博害人,他非說自己自扌莫無敵小霸王,結果你看吧,自扌莫不成要自盡。」宮惟背對著窗口,兀自渾然不覺:「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我看要不弄點兒黃金把徐霜策糊弄過去得了。實在不行就找一堆石頭,施個障眼法……」
轟隆!
一道驚雷當空而下。
酒館樓下熱鬧的景象突然完全靜止,跑堂的小二腳步凝固,傾倒的酒液定在半空,眾食客喜笑顏開的表情各自凍結在臉上。
時間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暫停了。
就在那令人心悸的靜寂中,一道頎長身影出現在了宮惟身後。
來人一身白甲綴金邊並玄色外袍,眉目俊美、氣場凝定,一手輕輕按在宮惟肩上,雙眼形狀鋒利,緩緩地問:
「在商量什麼呢?」
宮惟:「……」
宮惟維持原坐姿,向尉遲銳鏗鏘有力地道:「財神開設賭局,帶壞上天界風氣,絕不能輕易放過他!就該讓他傾家盪產長長教訓!」
然後他一回頭,熱切地看著徐霜策:「徐白你怎麼來了?下月是你的生辰,我們正商量如何把財神弄死好給你一個驚喜。」
尉遲銳簡直被這賣友求生的卑劣行徑震驚了,正用眼神對宮惟進行無聲的譴責,突然隻見徐霜策微微一笑,轉向自己,問:「是嗎?」
尉遲銳:「當然不……」
徐霜策悠悠地打斷他,說:「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們說要找一堆石頭。」
電光石火間尉遲銳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欠徐霜策錢的可不僅財神一個!
當年仙盟重修,他靠賣狐狸從徐霜策手裡訛了一百萬兩黃金高利貸,借條至今被長孫澄風虔誠地供在神龕裡,每天都要畢恭畢敬上三炷香,算算利率九出十三歸,如今把整座褪婀賣了都還不上!
屋內一片安靜,隻見尉遲銳堅定地直視徐霜策:「是的,我們正打算找一堆石頭把財神砸死。」
與此同時上天庭,財神默默流著淚,把三尺白綾往東天神殿門前的大梁上一扔,正要顫顫巍巍把頭伸進去,突然鼻子發癢,結結實實地:「阿嚏!」
底下眾仙群情激動:「阿財你千萬別做傻事呀阿財!」「鏡仙大人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來人啊――救命啊――財神又上吊啦――」
「我要他的命做什麼?」酒館雅間裡,徐霜策一手按在宮惟肩上,俯身在他耳邊溫和道:「我要他的四億三千萬兩黃金就行了。」
宮惟保持微笑,心說我救不了你了阿財,要不你自己上吊留一條全屍吧。
徐霜策兩根修長的手指將宮惟一縷鬢發掠去耳後,動作堪稱溫情脈脈,可惜怎麼看怎麼像一頭因為被撬牆角而隨時瀕臨爆發的活火山。
然後他站起身,終於撤走了周遭無形的法力。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酒館樓下恢復喧囂,說笑聲重新響起,觥籌交錯中沒有人發現剛才的任何異樣。尉遲銳舉起茶杯掩住半邊嘴,借著喧鬧低聲問:「徐霜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
宮惟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大概是從那天早上我說夢話,抱著徐霜策喊了聲『阿財給我遞一張紅中』的時候吧。」
「……」尉遲銳輕聲說:「宮徵羽你可真活該啊。」
窗外的六月飛雪就仿佛是東天上神內心不為人知的冤情,此時終於隨著法力慢慢消失了。酒館外是熙熙攘攘的臨江都街道。徐霜策向外望了一眼,輕描淡寫地問宮惟:「你此番離開天界,是有何要事嗎?」
當然沒有,我純粹是為了躲你的雷霆之怒和財神的暴風哭泣……
宮惟心裡苦但宮惟不敢說,他拉著徐霜策的手誠懇道:「不,我隻是覺得前段時間忽略你太不應該了,特地下來找長生商量怎麼給你一個生辰驚喜。」
徐霜策不置可否,挑起眉角:「還沒商量完?」
宮惟立刻:「早商量完了,走,咱們這就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沒有動,而是把手輕輕抽了出來,一邊撫摩宮惟的頭發一邊和氣地問:「你在人界的朋友那麼多,難道不去探望他們嗎?」
你釣魚執法得這麼明顯,難道我會上當嗎?
「什麼朋友?我沒有朋友。」宮惟鏗鏘有力地回答,「我隻想把所有的時間用來陪伴你,其他人算得了什麼,不值得我浪費精力!」
徐霜策卻道:「要麼還是去看看情況吧。」
宮惟更冷酷了:「不用,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隻有立刻跟你回家,其他人不管上吊還是自盡都隨便他們去吧,是生是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
徐霜策一動不動看著宮惟。
宮惟回以斬釘截鐵般不容置疑的目光。
場景凝固三秒鍾後,徐霜策緩緩道:「……其實我此番下界不是來尋你,而是為了去京城調查一件事。昨天夜裡……」
話沒說完,另一邊尉遲銳袖中突然飛出一道紅色符紙,緊接著半空中彈開了一道千裡顯形陣,陣法當中是一名焦急的褪婀弟子:「稟告盟主!昨夜京城傳來消息,西境上神他仙逝了!!」
尉遲銳沒反應過來:「西境上神不是早仙逝了嗎?」
西境上神作為人死過,作為神死過,作為鬼太子師也死過;死了活,活了死,大家對他的死去活來其實都已經有點習慣了。
「不,這次是西境上神轉世的靜王!」弟子都快哭出來了:「不知是何原因,昨天晚上又仙逝啦!」
尉遲銳:「…………」
宮惟:「…………」
徐霜策鎮靜地續上了剛才沒說完的話:「我此番下界,就是為了去京城調查這件事。」
根據弟子所說,西境上神這次完全屬於毫無預兆的猝死。西境上神所轉世的靜王今年剛滿十八歲,皇帝剛頒下賜婚的聖旨,王府門檻險些被前來祝賀的群臣踏破。直到深夜王府才恢復安靜,醉酒的靜王俯在案上小憩,侍女不過回頭端個醒酒湯的功夫,就發現本應在沉睡的靜王早已沒了呼吸,連身體都涼透了。
除此之外,他桌上那幅未來靜王妃的畫像,也被人撕成了無數碎片,像是發泄某種無法言訴於人的、深沉的恨意。
酒館雅間安靜片刻,半晌宮惟搓著手,強顏歡笑地擠出幾個字:「徐白啊,你看宣靜河這事,我是不是也……」
徐霜策一根修長的手指抵在他嘴唇前,善解人意地道:「什麼朋友?你沒有朋友。」
「……」
「你現在唯一想做的事隻有立刻回家。」
「……」
「其他人不管上吊還是自盡都隨他們去吧,跟你有什麼關係?」
宮惟:「………………」
打臉來得太快像龍卷風。
徐霜策轉身向窗外走去,淡淡道:「尉遲長生,隨我去京城靜王府。」
宮惟箭步拔腿沖上去,一把抱住了徐霜策的月要,像頭小狐狸一樣用額角拱他的背,簡直無語凝噎:「好了徐白,我知道錯了!」
徐霜策慢悠悠問:「你錯哪兒了?」
宮惟也是啊我錯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