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負心漢〕(1 / 2)
元妙英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神色倉皇的香奴。
晚風吹過,卷得簷下鐵馬叮鈴作響,窗前一片彤紅霞光。
妙英躺在枕上,閉了閉眼睛。
她好像又做夢了。
夢見哥哥來到流沙城,她終於和他相見,歡喜地撲上去,可哥哥生她的氣,轉頭就走,袍擺一點一點從她掌心滑了出去。
妙英苦笑。
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次的夢尤其真實,真實到醒來以後,她還記得夢中哥哥伸手捏住她下巴時,指間一層粗礪的繭子。
妙英一直記得元璟的手。
元璟自小刻苦,不論是在王府還是道觀,都夙夜匪懈,手不釋卷。
他太用功,總是廢寢忘食。
仆婦、伴當畏懼他,不敢催促。
元妙英不怕他。
她經常爬上榻,趴在元璟肩頭,一把抽走他手裡的經書,掰開他的手掌,把筷子塞進他指間,老氣橫秋地拍拍他手背,催他用飯。
從前,元璟的手,是一雙自小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的手,白淨,寬大,優雅,修長,握筆的地方有層薄繭。
可能是他從小吃藥的緣故,掌心扌莫起來涼涼的。
那雙手曾一一次次牽起妙英,拉著想偷偷溜進皇經堂看道徒誦經的她漫步走下長春觀殿前的石階。
曾握著她肉乎乎的小拳頭,耐心地教會她在紙上寫出一撇一捺。
曾手執法器,帶妙英去長春觀後殿禮拜七星。
曾在她吃醉酒撒酒瘋的時候,撥開她緊攥的拳頭,輕輕打她的手心。
曾在她蹴鞠大勝,得意洋洋地歸府時,曲指拂開她臉上汗濕的發絲。
還曾在妙英最痛苦、最絕望、最迷茫的時候,牢牢拉住她,扶起她,把她緊緊護在懷中,任鞭打雨點般落下。
後來,也是那雙手,磨出一道道血繭,落下一道道傷痕。
妙英清晰地記得元璟手上的每一道疤,每一個傷口。
那無數個夜晚,元璟疲憊睡去的時候,妙英像小時候那樣,掰開他的手掌,扌莫索他掌心累累的傷疤。
王府的人背地裡說,元璟自幼修道,斷七情,人冷,麵冷,心冷,連手心都是冷的。
可是對妙英來說,元璟的手永遠厚實,有力,溫柔。
那一點點涼意,對她來說是最踏實的溫暖。
夢裡元璟的手指卻粗礪,冰冷,掌側有新的交錯的刀痕,用力捏住妙英下巴時,她不禁戰栗。
那樣的哥哥,讓她覺得陌生。
……
「枝枝,你怎麼會認識京師來的天使?」
香奴微微發顫的聲音把枝枝從迷蒙中喚醒。
元妙英驀地清醒過來。
昨天的記憶慢慢回籠。
悲愁褪去,狂喜翻湧而上。
她不是做夢。
她真的見到哥哥了!
哥哥生她的氣,哥哥不願認她……
那又如何?
她終於見到他了!
妙英掙紮著想坐起身。
香奴扶起妙英,餵她喝水。
妙英急著想見元璟,顧不上喝水,直接掀被下地,還沒站穩,兩腿一軟,又摔回床榻上。
她被羅婆子餵了兩個月的藥,一發作起來,全身無力。
香奴勸枝枝:「枝枝,你身子一直沒養好……別逞強了。」
妙英躺回枕上,頭暈目眩,渾身酸疼,開口喚香奴,張開嘴,才發現嗓子又乾又疼,火燒似的。
她拿起茶盞喝水,喝得太急,嗆得直咳嗽。
「香奴……」妙英一邊咳,一邊道,「你去告訴元公子的伴當,我想求見元公子。」
香奴起身出去。
回來時,身後跟了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男人。
「枝枝小娘子可好些了?」
梁知節站在門邊,並不走近,笑眯眯地問。
妙英點點頭,「我想見元公子,煩請通傳。」
梁知節注意到她自稱我,而不是尋常平民女子所用的奴家,麵對自己和守衛時,也不像香奴這些女伎一樣局促畏縮。
他回道:「馮都尉特地設私宴為公子接風洗塵,公子赴宴去了。」
妙英想了想,「我可以去院門前等著元公子回來嗎?」
梁知節躊躇片刻。
元璟沒有說怎麼處置枝枝,隻是把人這麼關著。他猜不出元璟到底是什麼打算,有些不好拿捏分寸。
萬一以後枝枝成了公子的房裡人,豈不就成了主母?
梁知節微笑道:「外麵風大,小娘子還病著,就別去外頭吹風了。等公子回來,我自會回稟公子。」
妙英知道梁知節在推搪。
昨天壽宴上元璟對她的冷漠態度,所有人看在眼裡。
她昨晚拍了一夜的門,直到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元璟始終沒有來見她。
最不堪的回憶翻騰著湧上心頭。
這幾年,少年元璟緩緩跪倒在泥水中的身影,一次次在她夢中重演。
妙英攥緊被褥。
「小娘子和我們公子是舊相識?」
梁知節忽然問。
妙英回過神,無言以對。
她和元璟,何止是舊相識?
他們曾是至親兄妹。
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朝夕相伴,他去道觀清修,她胡攪蠻纏跟著一起……
直到她十四歲。
十四歲以前,枝枝是元氏貴女,是元家八爺的掌上明珠,是楚州最跋扈驕橫的元十四娘。
嬌生慣養,侯服玉食。
每日前呼後擁,飛鷹走馬,少年鮮衣,恣意風流。
她是元妙英,楚州最嬌貴的小娘子。
那時,楚州民間競相傳唱:楚州十四娘,戴最華麗的頭冠,穿最鮮亮的衣裳,騎最矯健的駿馬,挽最寶貴的神弓,嫁最俊俏的兒郎。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十四歲以後,元妙英成了王府的禁忌,成了親人口中的野種。
元家十四娘,真的隻做了十四年的元氏女。
元妙英的名字被抹去,尊嚴被粉碎,棱角被磨平。
活生生的削肉剔骨。
昔日貴女,墜落塵埃,任人作踐。
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誌向,所有的抱負……給予她這一切的人,又親手把這些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