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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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講完了嗎?」費淵靠在走廊盡頭的一扇被封死的玻璃門上,有氣無力地問道。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像下雪前的天空。

「經過……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芩芩喃喃道。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低著頭。把所有的一切都對他,一個相識不久又並不那麼了解的人講清楚,她花了幾乎一個多小時,紅著臉,冒著汗,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好像小學生在向老師坦白做了一件什麼錯事,她常常浮上來這種感覺,倒不是因為她的故事本身,而是因為費淵的眼光。盡管他在她的整個敘述過程中幾乎一言不發,那平時就漠然無神的眼睛裡也仍然毫無表情,但芩芩卻從開始講就覺得別扭,好像是一個悲痛欲絕的人對著一棵枯樹在嚎叫,或是一個欣喜若狂的人抱起了石頭跳舞……他為什麼連一點表示、一點反應都沒有呢?芩芩好幾次覺得自己再也講不下去,那故事本來就是那麼平淡,連講的人自己都沒覺得有什麼趣味。她硬著頭皮講,越是想簡單些便越是囉嗦個沒完;她厭煩了,她看出他也厭煩了,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同齡人的好奇心。好像他早就猜到了是這麼一回事,好像他早就知道了有這麼一個博雲祥,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芩芩要從照相館裡跑出來。他靜靜地聽著芩芩的敘述,一直沉默著。隻是當芩芩講到這一句時,他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芩芩說:「不照相,其實也沒有用,隻是不願照。挽回不了,我知道。因為,因為……早已登記了……」她說得很輕很輕,由於羞於出口,輕得隻有她自己能聽見。但她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啊」了一聲。他「啊」得很輕很輕,似乎也隻有他自己能聽見,但是,芩芩聽見了。好像一股涼氣從頭襲來,叫她渾身發冷……「啊」是什麼?是驚訝嗎?還是氣憤?他是根本沒想到芩芩會同這樣一個人去登記呢,還是沒想到芩芩是一個「登記」過的人?這一聲「啊」,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後,便是長久地沉默,長得足足能夠再講兩個故事,講一對情侶臥軌自殺,再講一對冤家言歸於好……「講完了嗎?」沉默被打破了,他神情沮喪地重復,算是芩芩這一番心的**得到的唯一呼應。可是,芩芩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話。是的,她從照相館跑出來,穿過溜滑的大街,跑過凝凍的雪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跑到這兒來找他。無論如何,她期待的不是這樣一句話……

「經過……經過就是這樣……」她想快快結束自己的敘述,又加了一句:「自己釀的一杯苦酒,送到嘴邊,終究是不願喝下去……」「不喝下去,你打算怎麼辦?」他挪了挪身子,聲音嘶啞,冷冷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想,問問你……你懂得比我多……我自己,寧可潑了它的……」芩芩猛地甩了甩頭發,眼裡突地湧上來一陣淚花。

「潑了?」他推了推眼鏡,好像由於受驚,鏡架突然從鼻梁上滑落下來。

「是的,潑了。無論如何,我不應向命運妥協。過去,是無知,是軟弱,自己在製造著枷鎖,像許多人那樣;津津有味地把鎖鏈的聲音當作音樂……可是,我突然明白了,生活不會總是這樣,它是可以改變的。在那枷鎖套上脖子前的最後一分鍾裡,為什麼不掙脫?不逃走?我想,這是來得及。來得及的……」芩芩哽咽了,她轉過臉去。

「可惜大晚啦……」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太晚啦……登記……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以前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你告訴我得太晚了……假如我早一點知道,也許就不會這樣……」他把眼鏡摘下來,慢吞吞地擦著,好像要擦去一個多麼不愉快的記憶。

「以前,嗬,你知道……我一直很苦惱……又不願用自己的苦惱去麻煩別人……我多少次想,就這麼認了……算了……」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我的心是苦的,可是對誰去訴說呢?也許一個人一輩子也難於在生活裡找到一個知音……」她的聲音發顫,自己覺得那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她緊緊咬住了嘴唇。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以為你很單純……我實在並不了解你……」他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很重,落在芩芩心上,像沉重的鐵錘。為別人惋惜的感慨聲決不會是這樣痛楚的,倒更像是在為自己嘆息……他臉上的表情是多麼冷酷嗬,全然不像那天芩芩在他宿舍裡曾經感到過的那溫和親切的一瞥。麵對這冷然無情的沉默就是奔突的岩漿也會冷卻。嗬,怎麼能這樣認為呢?他不是曾經慷慨激昂地說過——「你說過,人生的自的就是追求現世的幸福。而從戀愛的角度談幸福,就是獲得他所愛的人的愛。每個人都應該珍惜自己的存在,努力擺脫舊的傳統觀念的束縛,人應當自救!」芩芩訥訥說,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想了好久,我不應當再錯下去了。我要找到我真正愛的人,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想,你會告訴我,應該怎麼辦……」她抬起眼睛望著他,看不清他的麵容,他的麵容模糊了。他的眼鏡浸在她的一片迷茫的淚花中……

「你會告訴我的……」她抱著那最後的希望說道,「會的……我想,會的……」「不,我不知道。」他緊緊抱著自己的雙時,眼睛看著地上,「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說過的活,終究是說說罷了……生活很復雜,人生,虛幻無望……我們能改變多少?即使你下決心離開他,生活難道會變得多麼有意思嗎……我沒法回答你……你想想,別人如果知道我支持你和你的……未婚夫決裂,會……」昏暗的樓道裡,鑽進來一片慘淡的夕輝,照著他蒼白而清秀的臉龐。窗外飛過幾隻烏鴉,呱呱地叫著,令人毛骨悚然。棉門簾在不停晃動的門上拍打著,卷進一團又一團白色的寒氣……

「再見!謝謝你。」芩芩客氣地把手伸給他。為什麼不謝謝呢?她腮邊、頰上、眼裡、心裡的淚,頃刻之間全沒有了,沒有了。幸虧沒有流下來,多麼不值得。

「這就走嗎?」他慌忙把手伸給她。冰涼,像大門上的銅把手。「要……借什麼書嗎?」他問。

她搖搖頭,笑了笑。陽光在她臉上跳動,她顯得是那樣坦然、平靜。她包好頭巾,朝門口走去。木門上的把手是溫和的。

「芩芩——」拉門的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他在背後急促地叫了一聲。他在走廊的深處,聲音太遙遠了,聽起來像一聲沉重的嘆息……

嘆息,到處都是嘆息。誰不會嘆息呢?誰不會指手畫腳地批評指責生活呢?好像他們生下來就該享有一切,而不是自己去創造。傅雲祥是這種人,而這個費淵——一度出現在芩芩心目中的美好幻影,莫非也是這種人嗎?他倒有幾分像揮舞著寶劍的騎士,把高山大河切開了讓你看,卻不管山塌地陷……可待到別人需要的時候——哪管他有幾分愛慕的人,他卻顯得那麼冷漠、自私,不肯伸出友愛的手……他或許每天都在深刻的思索中選擇自己的去向,卻從來沒有邁出去一步……他愛生命,卻不愛生活;愛人生,卻更愛自己。他在嚴酷的現實中被扭曲變形,你卻把這扭曲了的身影當作一個理想的模特兒……

「我會愛他這樣的人嗎?」芩芩問自己。她打了一個寒戰,似乎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驚愕了。但不久前她確實曾經主動地找過他,並對他滿懷著那樣一種深切的期望。這種期望與其說是一種感情的呼喚,不如說是一種對生活的執著的尋求。可是,失望,又是失望。對傅雲祥是談不上失望的,因為本來就沒有希望過什麼。而他……

也許生活裡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就像他所說的那樣虛幻無望。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事業、地位、品貌、性情……可是,這樣的人是沒有的,根本就沒有。芩芩從來沒有見過。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愛一個什麼樣的人。假如他和她在茫茫的人海中偶爾相遇,也許就會在淡淡的對視一笑中又默默地分手……「從來沒有愛過的女孩子是無力為自己描繪愛人的肖像的,即使多次得到過愛的女人也不會有愛的模式。那隻是心靈奇妙的感應和口勿合,是自己飛揚的氣質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得到的體現……」芩芩腦子裡猛地跳出了農場那位大姐對她說過的話,不由越發地覺得茫然……

「這樣的人是根本沒有的。」芩芩安慰自己說,一個人活到沒有人拉就爬不起來的地步,還活著乾什麼?我不會愛這個費淵,一定不會。讓什麼愛統統見鬼去吧!不要傅雲祥,誰也不要。有我的日語就夠了,有裝配合格出廠的儀表就夠了,一輩子找不到你愛的人又怎樣呢?橫豎日出回落……嗬,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冷酷了?如果不是為了像那隻小鹿樣地輕捷地朝前奔逐,你又為什麼從鏡子跟前跑出來?為什麼?你腮上凍成冰珠的淚水,是什麼時候淌下來的?你的心在吸泣,在悸動,誰能聽得見嗬?這寒冷的北國,難道就找不到一顆溫熱的心麼?不,不……聽到那歡快的叫喊聲了嗎?一陣高似一陣,像開江的冰排喧囂奔騰。那兒有一個冰球場,芩芩熟悉的。以前溜冰的時候,一有空她就愛看冰球賽。那才是生活——激烈、勇敢、驚險,充滿了力量、熱情和機智……芩芩禁不住向冰球場走過去。她的眼睫毛上結滿了霜花,身子卻走得發熱。

穿著五顏六色、鮮艷奪目的冰球比賽服的運動員,像彩色的流星一樣從眼前掠過。隻看見絢麗的光斑在跳躍,明亮的眼睛在閃爍。長長的球拍,像一把靈巧的槳,在銀色的冰河上劃動。而那小小的冰球。卻像蒼茫天際中的一隻神奇的小鳥,盤旋,翱翔,逗引著那些頭戴盔甲的「獵人」拚命地追逐它,它現倏而不見了蹤影……那些「獵人」都是些勇敢的好漢,他們奔走爭奪,你死我活,風馳電掣,叫人看得屏息靜氣、眼花繚亂。誰要是觀看冰球賽都會為他們拍手叫絕,那真是速度與力度的統一,剛與柔的絕妙對比。站在這激烈搏鬥著的冰球場麵前,人世間一切紛爭械鬥頓時都變得緩慢、平淡了……

冰鞋在自由地滑翔,像跑道上的飛機輪子。可它無論轉速多快,卻永遠不會起飛、但能滑翔畢竟也是一種幸福,總比在爛泥裡跋涉強,比在平路上亦步亦趨強……隻要你會滑翔,你就會覺得自己早晚是要飛起來的……會的。

冰刀嗬,久違的朋友。你尖利的脊梁,要支撐一個人全身的重量,受得了嗎?踩在一根極細的鐵條上,作這樣危險的表演。不僅要保持重心上的平衡,還要保持信心上的平衡。這冰場真像人生的舞台,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摔倒了,扔出去老遠,可是。爬起來還要再滑。你總是暗暗地鼓勵人勇敢地站起來,重新站起來的……

你奔過來,飛過去,急急忙忙在那光滑的冰麵上留下一道道印痕,好像你天生就是刻劃傷痕的,連眉頭都不皺一皺。難道花樣滑冰的明星、冰球比賽的冠軍,竟然是從傷痕上站立起來的麼?不過不要緊,真的不要緊,傷痕累累的冰場,澆上淨水。總是一夜之間就可以恢復原狀。運動才留下傷痕,而冰場怕的是寂寞,聽聽這呼喊聲,喝彩聲——忽然,從離芩芩很近的冰場上,紅隊和籃隊的兩個運動員相撞,圍觀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其中一個人已被騰空挑起,一個斤鬥翻出了冰場綠色的柵欄外,重重地摔在一棵楊樹下的雪地上,滾下坡去。四周的觀眾發出了一陣驚呼。

他就捧在離芩芩不遠的地方。芩芩眼見他用胳膊在地上掙紮了一下,卻沒有氣力爬起來。她急忙飛跑過去。

「要緊嗎?」她彎下月要去攙扶他。望見他的臉色蒼白,她心裡充滿了憐憫,「疼嗎?」「沒事。」他咬著牙說,額上跳著青筋。他努力想站起來,翻了一個身,用手撐著地麵,果真站起來了。好像一個受傷的武士,穿一身古怪的花衣服,戴著頭盔,在雪地上站著,嘴裡大口地噴著白色的霧氣。

看熱鬧的人都圍上來了,運動員和教練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怎麼樣?傷著沒有?」「真他媽的缺德,快輸了就在合理沖撞上使招數。」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

「嗨!」他忽然興奮地叫起來,一隻腳在原地跳著,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沒成想我這麼結實,骨頭茬摔摔倒緊繃了,沒事,上場!」他說著,很快走了幾步,敏捷地一個翻身又跳進了冰場。

他的聲音好像在哪兒聽見過,眼睛也很熟悉。他扶著綠柵欄活動了一下月要,忽然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什麼人。他看見了芩芩,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是你?」芩芩差點要叫出聲來。怎麼會是你呢?你這個受苦受難的不幸的人,居然還有興致在這兒參加冰球比賽?全身武裝得像一個古代的騎士,差點叫人認不出來。你那矯健勇猛的身影與你平時那謙和寡言的外表顯得多麼不相稱。假如不是在這裡遇見你。真難以相信,你對生活還會抱著這麼大的熱情。我不了解你,可你卻那麼使人難忘。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了你呢?不,我並沒有注意過你,而是你,不可抗拒地闖入了我的生活……

他消失在那一群五彩繽紛的冰球運動員的行列中了,再也找不到他。穿著相同服裝的冰上運動員,假如沒有背上的號碼,是難以區別他們的。可是,他們卻包裹著一顆顆不同的心。世上許多人看起來很相似,然而開口說話,卻有著天壤之別。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乾著又髒又累的水暖工,還有興致在這兒打冰球。什麼時候學的這一手?也許是在小學?連媽媽都沒有,誰給他買冰刀?到底哪一個是他呢?當然一定是那個最靈活、最勇猛的,像一隻快樂的小鹿,穿過森林、越過雪原,不知疲倦地奔跑著的……

「曾儲!」她脫口而出。沒有人聽見。他當然不會聽見。她的臉紅了。

那小鹿奔跑著,冰球在雪野上滾動,像透明的鹿茸上掛著的銅鈴……

芩芩!一聲氣急敗壞的叫喊從身後傳來。小鹿消失了。

「芩芩!」喊得聲嘶力竭,好像地球頃刻就要爆炸。他,嗬,麵容沮喪,神情惱怒,氣勢洶洶地朝她跑來。芩芩沒想到傅雲祥會找到這兒來。他一定跑遍了全城。那模樣兒真叫人可憐,淡淡的小胡子上結著冰淩,連帽子也沒戴,耳朵凍得通紅……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嘴唇在哆嗦,「你……」芩芩有點心慌,她避開了他凶狠的目光,突地感到一種難言的慚愧。他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她憑什麼這樣對待他呢?無論如何,那事情的結局是明擺著的,她何必要無事生非地從照相館裡跑出來呢;讓他在這寒風中心急如焚地到處找她,凍得鼻子都發紅了……

「跟我回去。」他大聲嚷嚷,像一頭發怒的棕熊。

芩芩留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很快從冰場邊上的綠柵欄下走開去。她不願讓別人注意到他們,尤其最冰場上的運動員。剛走開,就聽見了冰場上熱烈的歡呼聲,大概是比賽結束了。紅從贏了還是藍隊贏了呢?當然是藍隊,他是藍隊的……

「跟我回去!」他伸出一隻戴著棉手悶的手來拽她,像一隻大熊掌。

從冰場裡三三兩兩散出來不畏嚴寒的冰球愛好者,熙熙攘攘地擠滿了狹窄的路。芩芩四下張望了一下,張望什麼?怕那個運動員看見麼?

「為什麼,你說?」他格格地咬著牙。

……當然,他不會那麼快就出來,他要脫下運動服,換上那件油滋麻花的黑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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