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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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為什麼……」他咬著嘴唇。

……不能再站在這兒,不能再站下去了。黑大衣……

「你走不走?」傅雲祥的聲音裡帶著威脅,粗暴又凶殘。他的大手像鉗子似地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動彈不了。她又張望了一下,竟乖乖地跟他走了。

電車站人多極了,正是下班的時候。

「我自己會走!」芩芩猛地甩掉了他的胳膊。

傅雲祥在一棵光禿禿的榆樹下站住了。

「你……你……」他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芩芩心裡又升上來一股憐憫的隱情。「你……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她想他一定會這麼說。他是愛她的,可她不愛他。她早就該告訴他,為什麼一直拖到今天?

「你……」他的嘴唇動了動,惡狠狠地說:「你把我坑了!」是的,他是說:「你把我坑了!」而不是說:「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如果他說一句,芩芩或許會感動得掉淚,會同他一起回去的。不,即使後一句也不會,不會……

你倒是說呀,到底為什麼?他又重復了一遍。天暗下來了,風很硬,他用兩隻手捂住了凍得通紅的耳朵。

電車來了,上車的人在「生死搏鬥」。他邁了一步,又退回來了。他看了她一眼,聲音忽然變得溫和了:「你說,是不是因為你突然肚子痛起來了才走的?」「不是。」「那……是不是突然遇見了熟人?」「不是。」「那就是,就是你又把筆記本落在業大教室裡了……」「不是!」芩芩憤怒地叫起來,「不是!」她那麼大聲,引得旁邊好幾個人朝她看。那不遠的電線杆下站著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好像打算走過來,卻又忍住了。

「那到底為什麼?」傅雲祥的聲音也變得急躁而粗橫了,「你叫我怎麼向家裡、向大夥兒說呀?」他痛苦地喘息著,拚命揉著他的耳朵。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明白!」芩芩突然咆哮起來,「什麼也不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本來就不想去,壓根兒不想進那個照相館!我什麼也不為!不為!」傅雲祥長長地鬆了口氣。

「你不願穿紗服照結婚相,你倒是早說呀。不照就不照唄,也不能這麼調理人,不照結婚相,也……」「我壓根兒不想結婚!」芩芩猛地打斷他,痛苦地長吟了一聲,「我統統告訴你吧,我根本不願同你結婚!」「你耍什麼小孩兒脾氣?你以為鬧著玩兒哪?」傅雲祥倒嘿嘿笑起來了,「虧你說得出口,是不是神經有點不正常?」「你給我走開!」芩芩突然哭出聲來,她掩住了自己的臉,「我不想看見你,我寧可死……」傅雲祥呆呆楞在那兒,張大了嘴。他似乎剛剛開始清醒了一點,又好像越發地糊塗了。他站著,兩隻手捂著耳朵,忽然暴怒地喊道:哼!不要臉!我知道你,像隻蜘蛛,到處吐絲,吐情絲……

吐絲?你也懂得什麼叫吐絲嗎?人人都有吐絲的本能,可有的好比是蜘蛛結網捕食,有的是縫紉鳥壘窩。而我,我是野地裡柞樹林裡的一條蠶,吐出絲來作繭自縛,把自己的心整個兒包裹在其中,嚴嚴實實地不見一點光亮,誰知何年何月才能化作一隻蛹,再變成一隻娥子,咬破繭子飛出去呢?你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的……

「吐絲?」芩芩冷笑了一聲,忽而大聲叫道:「我是要吐絲的,我要吐好多好多絲,織十六條結婚用的緞子被麵……」「神經病!」傅雲祥罵道。

電車來了,不遠處電線杆底下的人影卻不動彈。

「走不走?」他推了她一下。

「再織三十對枕套……」「走不走?你不走……再不走我……」芩芩轉過臉緊張地盯住了他。「再不走我……」怎麼?就鑽車輪子底下去嗎?有這種勇氣,芩芩會感動,會回心轉意。真怕你有這種膽量,可千萬別於這種蠢事。我寧可同你一塊兒鑽進去的,千萬別……

「再不走我……我的耳朵要凍掉啦!」他怒氣沖沖地嚷嚷,扭歪了臉。

「你走吧!」芩芩平靜地說。他的耳朵沒掉,可她的心,同他之間係著的那最後一個扣,無情地掉了,徹底掉了。

「你等著!」他咬了咬牙,踩了跺腳,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了電車。車門在他身後「哢嚓」關上了,車窗上是一片厚厚的白霜,什麼也看不見。車哐哐地開走了,卷起一陣灰色的雪沫。

「一切都結束了……」芩芩無力地靠在榆樹的樹乾上,兩行冰涼的淚從她的臉頰上爬下來,鑽進圍脖裡去了。她渾身發冷,腳已經凍僵了。兩條腿發軟,胳膊卻在微微顫抖……她覺得自己很衰弱,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要滑倒。她轉身緊緊抱住了那棵樹,把臉頰貼在粗糙的樹乾上,無聲地飲泣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不,也許這一切才剛剛開始……「你等著!」他惡狠狠地揚長而去……接踵而來的將是父母的責罵、親朋好友的奚落、鄰居的斜眼,背後的指指點點、風言風語……傳遍全廠的頭條新聞,然後。編造出一個又一個離奇古怪的故事……如山傾倒的輿論,如潮湧來時譴責,會把她壓倒、淹沒,而無半點招架之力。她有什麼可為自己辯護的呢?沒有,半點也沒有。既沒有茹拉甫列夫畫的那個新娘的父親,傅雲祥也決不是母指姑娘的那個黑老鼠未婚夫……既沒有人逼迫過她,也沒有人欺騙過她,一切都是她自願的,雖然她並沒有自願過。如今,她將被當成一個繪聲繪色的悲劇故事裡不光彩的主人公而臭名遠揚……一切都剛剛開始,可一切都完了。名聲、尊嚴、榮譽……都完了。或許父親還會把她從家裡趕出去……

可是,她卻什麼壞事也沒有乾呀。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難道真的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嗎?她痛苦地拍打著榆樹的樹乾。樹乾在黃昏的冷風中發出「□——□——」的響聲。榆樹已掉盡了最後一片樹葉,無聲無息地苦熬著冬天。它也許已經死去了吧?那枯疏的寒枝上沒有任何一點生命的跡象。或許死了倒是一種解脫呢,芩芩腦子裡掠過了這個念頭。不知哪一本書裡說過,寧可死在回來了的愛情的懷抱中。而不活在那種正在死去的生活裡……她找到了她的愛情嗎?如果真的能夠找到……

「要送你回家嗎?」一個聲音從榆樹的樹心裡發出來,不不,是樹乾後麵。她吃驚地回過頭。恍然如夢——麵前站著他——曾儲。

「很對不起……剛才,我聽見了……」她低著頭,不安地交換著兩隻腳,喃喃說,「從冰場出來,看見了你們,好像在吵架……我怕他揍你……所以……」他善意地笑了,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你……不會見怪吧……我這人……好管閒事。」他又說。

芩芩腦子裡閃過了剛才電線杆下的人影。

「天太冷,會凍感冒。你……總不比我們這種人……抗凍。」「你都聽見了嗎?」芩芩抬起頭來。冷冷地問。

「聽見一點。聽不太清……我想,你一定很難過……」芩芩沒有作聲。

「也許,想死?」他又笑了,卻笑得那麼認真,絲毫沒有許多年輕人臉上常見的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他爽快地說,輕輕敲了敲那棵榆樹的樹乾,「比如說一棵樹,它既然是一棵樹,就一定要長大,雖然歷經風雨、電擊、雷劈、蟲蛀,但是它終於長大了。長大了怎麼樣呢?總有一天要被人砍下來,劈下來做桌子、板凳或其它,最後燒成灰燼。一棵樹的一生如果這樣做了,也就是體現了樹的價值,盡了樹的本分。人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他生來就是有痛苦有歡樂的,重要的在於它的痛苦和歡樂是否有價值……」嗬,榆樹,這半死不活的冬眠的樹木,在他那兒竟然變成了人生的哲理,變成了死的注釋,揭示了生命的真諦。他怎麼能打這樣好的比方,就好像這棵榆樹就為了我才站在這裡……可你是什麼?你是一棵白樺,還是一棵紅鬆?或許是山頂上一株被雷劈去一半的殘木……你看起來那麼平常、普通,你怎麼會懂得樹的本分?也許你是一棵珍貴而稀有的黃菠蘿,隻是沒有人認得你……

「要我送你回家嗎?」他又重復了一遍,眼睛卻看著別處,顯然是下了好大的決心。

送我回家?怕我挨揍?怕我暈倒?謝謝。我不要憐憫。我要人們的尊重、理解和友愛,而不要別人的憐憫。何況,你自己呢?你滿懷熱忱地向別人伸出手去,好像你有多大的能量。我向你訴說我心中積鬱的痛苦,可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不為人知的苦難又向誰去訴說?水暖工,你這個卑微而又自信的水暖工,你能拉得動我嗎?我不相信。那些閃光的言辭和慷慨激昂的演說已經不再能打動我的心了,我需要的是行動、行動……

「要不要我……」他又問,裹緊了大衣。

「不要!」芩芩的嘴裡突然崩出兩個字來;「不要!」她又說了一遍。

他默默轉身走了。棉膠鞋踩著路邊的雪地,悄然無聲。是的,他穿著一雙黑色的棉膠鞋,鞋幫上打著補丁……

小鹿在穿過雪原時,奔跑得輕快而敏捷,自然也是這樣,沒有驚無動地的響聲。它在雪地裡留下自己清晰的腳印,卻總沒有人知道它奔向了哪個無名的遠方……

「曾儲!」芩芩在心裡輕輕呼喚了一聲,緊緊閉上了眼睛。

冬天傍晚的夜霧正在街道兩邊積雪的屋頂上飄盪、彌漫、擴散。西邊的天空,閃現著奇異的玫瑰紅……

芩芩睜開眼睛,忽然發瘋似地想去追他,但他那粗壯結實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那一所童話般的小木屋後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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