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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芩醒了。

夢中的幻象似乎還沒有完全從眼前消失:她騎在一匹小鹿光滑而溫暖的脊背上,飛掠過無邊無際的銀色的原野。雪地裡長滿了綠色的仙人掌,仙人掌那有刺的大手輕輕地撫弄著小鹿身上金色的梅花,於是那梅花綻開了,飛起來了,變成了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睜開了眼睛。

天剛蒙蒙亮。窗外依稀的晨光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嗬,那不是夢,是雪花在飛舞,又下雪了。

雪下得好大,窗外白茫茫一片,連院子裡幾棵高大的白樺樹也望不見了。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塊鋅板,壓得人喘不過氣。那雪花,好像在沉重地下墜、跌落在地麵上,便再也掙紮不起來。如她的一顆心……

誰說雪花是輕鬆的呢?在西伯利亞發生過暴風雪掩埋整個村莊的事情;在天山常有雪崩;在農場大雪壓塌過牲口棚;在這個城市,有一年,電車在雪牆裡行駛……嗬,大雪。你一層壓一層,越積越厚,真像人心上那無窮無盡的憂慮,再也不會融化……

她睡不著了。家人熟睡的鼾聲此起彼落,昨夜不愉快的情景又出現在她眼前。

先是媽媽發瘋般地沖進來,乒乒乓乓地摔得滿屋子的家什叮□直響,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入呢,你要跟他黃了。算我白養你這個閨女!」媽媽又哭又罵地鬧到半夜;爸爸早已戒煙,昨晚上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來,長籲短嘆,一口一個:「好端端的,弄出這樣的事,你叫我怎麼見人?叫我怎麼見人?」然後是傅雲祥全家出動,浩浩盪盪、大駕光臨,好像要進行「大使級談判」。他的母親列舉了三十二條理由證明博雲祥是無辜受騙,陸芩芩要對博雲祥和他全家所蒙受的恥辱、喪失的名譽負全部責任。他的姐姐像個潑婦似地站在屋地中央,從她嘴裡噴出來一團團墨汁般的汙水,劈頭蓋臉向芩芩潑來:「你去另找吧,看你能再找個什麼得意的來。就你那樣的,找大學生是個矬子;找技術員是個聾子;找工程師是個瘸子;找教授?哼,教授有一堆孩子……我睜著眼睛看著呢,看你陸芩芩眼高,能攀個啥高枝兒,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甩了博雲祥,怕還沒人要哩……」芩芩打定主意不吭聲,由她們鬧去。她冷冷坐在那兒,毫無表情。他們鬧到半夜,芩芩的爸爸媽媽不知陪了多少笑臉,講了多少好話,一幫人才總算罵罵咧咧地走了。芩芩想到爸爸媽媽為此將要遭到的輿論譴責,心裡倒有些難過起來。又氣又急,撲在牆上啜泣不已。他們走了以後,聞訊趕來的大姑又勸了她兩個小時,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一句話:「你再能耐個人兒,也不能不嫁人,嫁了人,好歹就是過日子。過日子,傅雲祥哪點不好!」「我就不嫁他!」芩芩在心裡喊,「我情願一個人一輩子!你們誰也不明白我!」她心裡憋得慌,隻好哭。

大姑叨叨叨切地走了。芩芩心疼這快六十歲的人為自己的事連夜趕來,抹著眼淚送她到樓下大門口。

門外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在寒風中縮著脖子,來回地走動。等她的大姑走遠了,他迎上來。

「你站住!」他叫她。嘶啞的聲音裡露著凶狠。是傅雲祥。他們全家出動,唯獨他沒有露麵。

芩芩站住了。

他走上來。一隻手插在錦祆口袋裡,一隻手藏在身背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你真要這麼絕?為啥不早說?我傅雲祥哪一點地方對不起你?」芩芩抬起眼睛望著他,輕輕說。

「你知道,一個人想明白一件事;弄懂一句話,要時間……你沒有對不起我,我隻是怕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自己……」「哐啷!」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是金屬的聲音。

「撲通!」他跪在她腳下的雪地上,抱住了她的腿,芩芩……你……回心轉意吧……咱們還好……我,不會……

芩芩的腿在發顫,她聞到了他頭發上發蠟的香味。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撥開了傅雲祥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跌跌撞撞,腳步踩得雪地哢哢直響。她撲進房間,回頭看見路燈下的人還站著……

現在天亮了,路燈下的人影已經不見了。昨夜的腳印,已讓一場新雪覆蓋,再也找不到它們……

然而,人生的腳印,卻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覆蓋的。它走一步,就留下一步的足跡,無論正的、歪的、斜的、倒退的、朝前的,都會永遠地留在你生命的史頁上,為你一生的成敗作最後的鑒定。哪一步假如歪了,你即使更改過來,它也留下了歪的印痕……你苦苦掙紮為的是什麼?你以為那謠言、謾罵真的不會吃了你麼?輕飄的雪花還能壓斷大樹,而你隻是一株柔弱的小草,一陣風來就可以把你連根拔起……

芩芩忽然神經質地從床上跳下來。

她迅速套上了衣服,馬馬虎虎地擦了一把臉,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風真大,少有的大風,刮得雪片橫飛漫卷,迎麵撲來,嗆得人睜不開眼睛。眼睛脹得發疼,大概是因為昨晚哭得紅腫起來的緣故。芩芩在雪地裡疾走,有好幾次差點摔跤。她的紅圍巾上披了一層厚厚的雪花,眼睫上閃耀著晶瑩的雪水……路邊那俄式別墅全玻璃的花房、綠色的柵欄,都隱沒到茫茫的飛雪中去了,城市重又變得潔淨……望得見傅雲祥家的二層樓房了,那狹長的梯形小窗、花格子陽台,仍然像是一個童話。是一個你一踏進門即刻消失的童話……

「我回來了。」芩芩毫無知覺地朝前走著,木然自語。無論如何,你還算是一個好人。我一點都不怪你,隻怪我自己。我除了回來,沒有別的出路。雖然我明知結婚——作為把命運聯係在一起的終身伴侶,一個你生活中將一輩子追隨的目標,是不應湊合,不應將就的。可我仍然隻能以失敗告終。理想是雲彩,而生活是沼澤地。離開了那個破舊的小屋,我的勇氣就喪失殆盡了。我不是不清楚,這樣結合的婚姻隻能是加快走向墳墓的進度。原諒我這樣說,我一直無法擺脫這個感覺。和你在一起並不快活,我從來沒有嘗過愛情的甜蜜,這是事實。我不愛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愛我,或許你的愛就是那樣的罷。我欺騙了自己很久,強迫自己相信那隻是我的錯覺,結果也欺騙了你。雖然我從沒想過要欺騙人,可是這種感覺卻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籠罩了我。人是不應該自欺欺人的,無論真實多麼令人痛苦……

「人活著到底是為什麼呢?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想得頭疼、發昏、發炸。可是,我沒有找到回答,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但是,我不願像現在這樣活著,我想活得更有意義些,這需要吃苦,需要去做許許多多實際的努力,而在事先又不可能得到成功的保證,我知道這在你是決不願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在你和我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種生活;在你以外,還有另一種人。假如你看見過,你就會對自己發生懷疑,你會覺得羞愧,會覺得生活完全不應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十年無論多麼艱難曲折,總有人找到了光明的去處;這十年的荒火無論留下了多麼厚的灰燼,那黑色的焦土中總要滋生新的綠芽,從中飛出一隻美麗的金鳳凰……嗬,也許不會,你什麼也不會想到,這就是你,這也是我們走到今天終究要分手的原因……原諒我吧,原諒我。我記得你給過我的所有關心,可是,我卻不能愛你……假如社會能早些像現在這樣關心我們,不僅給我們打開眼界和思路,而且為我們打開社交的大門,假如這一切變化早些來到我們心上,假如我早些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生活,也許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了……道德、良心,嗬,從此我將要承受多麼沉重而又無可推卸的負擔嗬,不不,我沒有力量承受,我會壓垮的,我會毀掉的,所以,我隻好回來了……你會原諒我嗎……我乾了一件蠢事,隻好自作自受……」她摘下手套,伸出手去按門鈴。

門鈴很高,台階上落滿了雪。她的腳底下滑了一滑,手套掉在地下的白雪上了。

一隻墨綠色的呢麵手套,是芩芩自己用碎布拚做的,厚實而暖和。她撿起它來,手套上沾滿了雪沫。她拍著雪,忽然愣住了——她覺得這不是手套,很像是一盆綠色的仙人掌。

她猛地把手套抱在自己月匈口上,她聽見心的狂跳。

房子的走廊裡傳出了收音機裡的廣告節目。他們已經起床了。

門鈴就在頭頂,踢起腳尖就可以接著。

可是,台階上突然擺滿了仙人掌。

有腳步聲朝門口走過來了。

芩芩抬頭看了一眼門鈴,怔在那裡。

門鎖在哢哢地響,插銷在響。

她忽然轉身跳下了台階,跳在雪地上。她險些兒又滑倒,卻緊緊抱著她的手套,飛快地跑起來。

「芩芩——」她聽見身後粗魯而絕望的叫喊……雪還在下著。它們曾經從廣袤的大地向上升騰,在淨化的渴望中重新被汙染,然後,又在高空的低溫下得到晶瑩的再生——它們從高高的天際中飄飛下來,帶來了當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

嗬,仙人掌,你不在積雪的路邊,也不在芩芩的月匈口,而在這裡,在這破敗的小屋的窗台上,一盆盆、一簇簇,蒼翠、挺拔,像手掌、像拳頭、像手指,也像手腕……是手,凡人的手,普通人的手,創造生活的手,而不是什麼仙人掌。你有刺,可你多麼有力,你是會改變一切的,當然會改變,隻是唯獨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來了!」芩芩急切地喊。她沒有敲門,徑直闖了進去,「我來了!」她焦灼地喊,站在屋地中央。「假如你需要我……」她說過。可是不,不是。是她需要他,去按門鈴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我來了……」她訥訥地自語,卻為這空無一人的小屋的嗡嗡回聲感到淒寂悵惆。

門開著,薄薄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卻沒有人。仙人掌在舉手向她致意,或許是說再見。

她頹然跌坐在凳子上。月要骨震得生疼。

桌上是一堆打開的書,雜亂無章地疊在一起,露出夾在書頁裡的小紙條。她瞟了一眼,發現那都是關於經濟問題的論著。書的最底下壓著一疊狹長的白紙,寫著黑壓壓的小字,好像是一篇文章的手稿。芩芩注意到那白紙似乎是從什麼地方裁下來的毛邊,廢品商店有論斤賣的。書稿中露出那隻倒扣的藍邊粗瓷白碗,旁邊壓著一本很舊的筆記本。

鬧鍾在「塔塔」走著。芩芩坐著有點發悶,拾頭對了一下表,鍾很舊,卻走得很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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