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4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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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完全想不出原因。

不知何時眼底已經泛起了淚花, 我抹掉了眼淚,準備悄悄折回房間。

我忽然想到了之前握著瑞奇曼伯爵的手時候的場景。

那雙不曾出現在記憶中的父親的手,冰冷, 寬大,觸感令人難忘……

就在這時,維努斯小姐的房間裡發出了一聲巨響。

來到瑞奇曼伯爵府之後, 好不容易有了能與她這樣的人平和交談的機會, 但因為近來的諸多事情,無法言喻的暗流再次將我們分隔開。

「她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個外人罷了。」

這樣的人們, 說著,「我們是一體的」, 「維努斯才是外人」。

不知為何, 我感到了深切的悲哀和莫名的好笑。

與我流著相同血脈的兄弟姐妹們是這麼說的。

他們曾經也許和我一樣是地痞流氓,也許是被精心圈養起來的情婦私生子, 也許是不能明說卻身份高貴的隱秘子嗣,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接受著不同的教育與觀念成長,最後卻因為瑞奇曼的血緣齊聚在這間富麗堂皇的宅邸, 懷著不為人知卻殊途同歸的心態, 等待著傳聞中的巨額遺產的分割——

在來到瑞奇曼伯爵府之前,我和她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千金,我隻是一個流落在貧民窟, 為了還能活下去看到明天的太陽而努力謀生的小流氓。

其中大部分還是在笑自己,為本來就是分割遺產而來的自己居然高高在上地評判著與我相似的人而感到好笑。

她對著我打開了房門,讓我看清房裡的一片狼藉。

「事實上,我正在找東西呢。」

這些時日目睹過的一樁樁死亡慘案在我眼前回溯, 難道這回輪到了維努斯小姐?!我焦急地、不顧禮儀地砸著門扉,甚至準備立刻去叫喚侍從們前來開門。

但門很快就被打開了。

毫發無傷的維努斯小姐站在門邊驚訝地看著我:「抱歉,吵到你了嗎?」

一定會被禮貌地拒絕的。

我在開口前就想到了結局。

但是維努斯小姐卻在短暫的思索之後,雙眼發亮地看著我:「真的能拜托你嗎?」

「那是父親給瑞奇曼夫人寫的信件,他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要轉交給夫人,但我卻忽然找不到了。」

維努斯小姐站在被她翻亂到底的眾多前,不好意思地對麵色僵硬的我講道,

「我實在是不擅長保管這類東西,直接甩給了手下的人,但他現在……嘛,我隻能自己去找了。」

站在爛攤子前的維努斯小姐看上去像是從高高在上的玉人變成了站在灰塵飛舞的雜物間掐著月要煩惱的小姑娘。

「是一封蓋了玫瑰紋樣印戳的白色信件,我想應該是夾在了哪本書裡吧,畢竟來的路上我一直在看小說,也許就當成了書簽用了。」

維努斯小姐嘟囔著,

「但我怎麼翻都找不到……啊,莫尼先生,你是在嘲笑我嗎?」

我欲掩彌彰地擋住了嘴唇,卻擋不住彎起的眉眼:「不……咳,我是說,這種事也是偶爾會發生的呢。」

維努斯小姐眼睛發亮,像是找到了同伴似的:「對吧!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吧!」

雖然那麼重要的信件一般是不會被遺忘的,但我還是違心地點了頭,得到了認同的維努斯小姐對我露出了一個笑臉。

不知為何,我也有點開心起來,我咳嗽幾聲轉移了注意力:「如果是一直照顧你的仆人,想必也會記得你的習慣,也許已經為了讓你能更快找到而放在顯眼的地方了。」

「……啊!」維努斯小姐短暫思索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拋下滿地的書籍,踱步到房間裡的桌子上,挪開放在桌上的盤墊,又掀開一張時興的報紙,終於在筆筒旁發現了安然擺放著的信封,「找到了!謝謝你,莫尼先生!」

我掩飾著唇角的笑容:「不,能幫上你就好了。」

維努斯小姐這回把信封挑了出來,她笑眯眯地抬眼看我:「作為感謝,要不要喝杯茶?」

「唉?」這突然的邀請讓我無法立刻想到回復。

「你那麼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大麻煩,想必是剛好有事過來吧?」維努斯小姐說,「作為幫我找到重要的信的回禮,請務必讓我聽聽你的煩惱。」

「我哪有什麼煩惱啊……」我好笑地被迎到座位上,「不過讓公爵千金為我倒茶,這倒是天大的榮幸。」

「隻是倒茶這樣的小事罷了,不管是誰都會做的吧?」維努斯小姐笑了,「如果你非要那麼計較,那讓一位伯爵的公子替我翻書櫃找東西,也是我的榮幸呢。」

我搖了搖頭,抿了一口茶,茶很好喝……不過當然不是維努斯小姐泡的,她隻是把房間裡送過來的茶壺裡的茶給我倒了一杯,就如她說的,的確是誰都能做的小事情。不過由她這樣尊貴的人做出來,這對以前的莫尼,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來說,的確是比天方夜譚更加奇幻的事情。

「請您不要取笑我了,我並不是什麼尊貴的……伯爵公子。」我看著維努斯小姐在茶幾的另一邊坐了下來,「在這座宅邸裡,能被那麼稱呼的隻有斯諾少爺。」

那位有著雪白的頭發,雪白的肌膚,和一雙瑰紅眼睛的瑞奇曼少爺,斯諾瑞奇曼,眼前這位公爵小姐的表叔,一位真正和她一樣尊貴的人。

「但小叔叔也說過,你們是他重要的家人了吧?」

「……不是什麼家人,不過是一群爭食的腐鴉罷了。」

空氣忽然變得很沉默。

我驚覺自己剛剛居然在紅茶的香氣中說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話,連忙挽尊:「剛才說的話還請您務必忘記……」

「忘不了哦。」維努斯小姐托著下巴看著我,「畢竟被人當麵說成是食腐的黑鴉,這種事我可忘不掉。」

我慌得滿頭是汗:「我絕對沒有侮辱您的意思,還請您不要生我的氣。」

「噗。」看著緊張的我,維努斯小姐哈哈大笑起來,在我驚訝不解的視線中,她毫不矜持地擦了擦眼角的餘淚,「我沒生氣啊,你說得又沒什麼錯。」

望著我,維努斯小姐的眼睛中有什麼在解開束縛湧出,讓那雙顏色柔軟的黑眸都變得無法直視的耀眼起來:「我來這裡的目的,和莫尼先生,和大家沒有任何區別。」

「莫尼先生您可能不清楚,不過在帝國的法律中,我這樣的遠親也是可以繼承伯爵的財產的——隻要作為伯爵現任配偶的瑞奇曼夫人願意回歸家族的話,維努斯家就能以她的名義從伯爵那裡分到很大~一堆~遺產。相信我,一個貴族家族絕對比個人更懂怎麼剝削。」

維努斯小姐晃了晃手裡的玫瑰信封,對我眨眨眼,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下。

「啊……雖然不是很想做這種事,但行走在這世間,沒有錢果然是不行的呢。等莫尼你在社交圈正式出道後就能明白了,真是處處都有用到錢的時候。維努斯家比我想得更窮呢……」

在最後,維努斯小姐以嘟囔的方式抱怨道。

「……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的人說這種話呢。」我不解地道,「您就不怕我把這些話同伯爵和斯諾少爺說,對您之後的繼承產生什麼影響嗎?」

「哎?嘛……你說與不說關係都不大,反正我目的明確,小叔叔應該也是知道的。」維努斯小姐忽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說起來,我之前去見伯爵的時候,也說了一樣的話呢。」

我驚得差點摔了茶杯:「您、你對伯爵也說了這種話……!」

「當然沒說得那麼明顯,」維努斯小姐一臉沒什麼大不了地擺擺手,「不過也隱晦地提了幾句,伯爵既然當時沒反對,一定也是贊同我的做法的。」

你確定他不是被你氣得無話可說?

我差點咬掉了舌頭。

「不過……果然是遇到了太多我這樣的人了吧,伯爵根本沒有反應。」維努斯小姐眯著眼睛,抿了一口茶。

我忽然無話可說了。

的確如維努斯小姐所講。

她也好,我們這些頂著瑞奇曼名號回來送伯爵最後一程的「子嗣」也好,眼裡心裡所見所想的根本不是那個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隻是他代表的瑞奇曼這個名字,和這個名字象征的巨額財富。

但就算這樣,我們還是假惺惺地,貼上瑞奇曼的標簽,圍在那個老人的身邊,以期用親情為籌碼,劃得他死後遺產的大頭。

這樣的我們,或許還沒有一開始就沖著錢來的維努斯小姐來得光明磊落。

維努斯小姐沒有看向忽然陷入沉默的我,她把玩著手中的信封,也許是想起了她的父親臨行前對她的交代。

【「普萊爾,待你去瑞奇曼家的時候,能替我去拜訪一下瑞奇曼夫人嗎?」

「啊,麻煩你了,就幫我捎封信過去吧。」

「不……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隻是一些例行的問候。回來的事情我當然也會說,但如果她不願意的話就算了吧。」

「哈哈……看你的表情,是不會就這麼輕易罷休的呢。」

「你是個想到什麼就一定會去做的孩子,真的很不像我……但這是好事。」

「但我和你不一樣,普萊爾,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隻要家人能陪在自己身邊,普普通通地過些平靜的日子,就足夠了。」

……

「她也有了新的家人了啊。」】

斯諾瑞奇曼垂下如白鴿羽毛般纖弱的雪白睫毛,輕輕擺弄著潔白花瓶裡和他眼珠顏色極為相似的美麗玫瑰。

「普萊爾之後就會過來,母親。」

「她是一個雖然有些不合規矩,但足夠可愛的孩子,長得雖然和您不像,但也十分美麗。」

「啊,就像玫瑰一樣,總是生長在荊棘中,人也是有了缺點之後才會更加耀眼的,不是嗎?」

「……總是讓我想起過去的您。」

「我想,您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要是……我能早點帶她來見您,那該多好啊。」

「不過,現在也不晚呢。」

斯諾瑞奇曼望著掌心裡的玫瑰,笑了起來,那雪人般毫無生彩的臉龐上都像被映襯出了嬌妍的喜悅:「要是她也能成為瑞奇曼家的一員就好了。」

「那樣我就會實現她所有的願望。」

***

維努斯小姐要為之後的重要會麵好好打扮一番,所以我早早地從她的房間裡離開了。

在經過那麼一番愉快的交談之後,再次回到隻有自己的房間裡就開始感覺度秒如年。我試著翻閱了一些維努斯小姐借給我的書,雖然不是什麼艱澀的書籍,但那些大約隻有她那樣的年輕女孩子才會感興趣的人魚啊妖精之類的書籍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翻著翻著就陷入了神遊。

從發呆中驚醒的時候,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許久。

不知不覺夜已深黑,今夜瑞奇曼家族不會如之前一樣在大廳聚餐,因為斯諾少爺和維努斯小姐要一起去麵見瑞奇曼伯爵夫人,這三位應該能愉快地度過一個晚餐時光吧,和我們這些心懷鬼胎聚在一起的臨時大家庭不同,那三位高貴的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家庭。

我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過了平日吃晚餐的時間許久,難怪肚子已經難耐地發出了抗議。雖然按響房間裡的鈴鐺叫來仆從送餐也是個選擇,但不知為何,我卻忽然想到了那個被綁在餐廳裡的半精靈。

他有沒有吃過東西呢?

平日裡,莫妮卡或其他兄弟姐妹會像餵狗一樣賞賜給他一些食物,但今晚,主人們都不在那裡,誰來給忠心的黑犬餵食呢?

我改變了主意,出門向餐廳進發。

但我沒能見到那被綁在柱子上的半精靈,隻見到捧著受傷流血的手哭著向我奔來的莫妮卡。

「我好心去給那個半精靈餵食,他卻突然暴起傷了我!」莫妮卡的眼淚把臉上的脂粉沖刷成一道道明暗分明的顏色,她被餐刀劃傷的手背不停地流淌著殷紅的血液。

餐廳裡那被掙開的鎖鏈,掀翻在地的飯食,還有哭嚷著流血著的姐妹……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好歹還記得叫來仆從,告訴他們半精靈逃跑一事,讓他們盡快去尋人,不要驚擾了貴人們。

回頭看見莫妮卡還在哭得可憐,我沒有辦法,隻好先帶著她回我的房間處理傷口。

哭泣著的莫妮卡拉著我的衣擺,就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樣止住了抽泣。她跟著我進了我的房間,被我安在椅子上要求擦擦臉的時候也乖乖照做了。

「我以前從來不進男人房間的。」莫妮卡嘟囔著。

「你就該這麼做。」我說,「女孩子總要保持警惕的,壞男人太多了。」

「哼,說得那麼好聽,你還不是把我帶回來了。」莫妮卡指責。

「我……我好歹算是你的兄弟。」我尷尬地回復,抱著醫藥箱回身,莫妮卡坐在椅子上,理所當然地向我伸出受傷的小手。

她的手十分纖細,透出幼齡的稚嫩感。盡管平日裡莫妮卡總喜歡化明媚的妝容,用響亮的嗓音說話,仿佛這樣就能彰顯存在感,讓她自己在一眾兄弟姐妹中看上去脫穎而出不好招惹,但她實際上還隻能算是個孩子,甚至比維努斯小姐更為年輕。

如果我猜測得沒錯,她應該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一個,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也在潛移默化中得到了斯諾少爺更多的寬待。

「切,兄弟姐妹這種話你哄哄小孩子就夠了,我才不信呢。」這麼說著的莫妮卡卻有一張的確很小孩子的麵容,「你別以為這樣就算給我施恩了,我們是目標相同的對手,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沉默地替她上好藥,包紮好傷口。

「那麼,我現在就以對手的立場,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莫妮卡捧著綁著白繃帶的手,盡管麵色不太好,卻依然驕傲地對我說:「好,你問吧。」

我合上醫藥箱,輕輕的一聲「砰」,像是把我們兩人之間僅存的那點兄妹溫情也一下割斷了。

我問:「莫妮卡,造成這一係列……傷亡的元凶,是你嗎?」

莫妮卡坐在椅子上,人小小的一個,看上去毫無威脅感,更像是一個任人操控的洋娃娃。

但她的眼睛那麼冰冷。

她看著我,的確不像是在看一個血脈相連的兄弟,而是在看一個不除之不快的的對手。

「對。」

出乎我意料,她回答得很爽快。

但我很快意識到這隻是因為在她單純的世界裡,我馬上就會變得毫無威脅,所以才展現出來的毫無危機感的直爽。

想法得到了驗證,我卻覺得荒謬。

「你是怎麼做的?那些事情……」那些意外完美得根本不像人為的謀殺。

莫妮卡以一種微妙的笑意看著我,就像是那些貴族老爺們輕蔑地看著我這樣的下等人的時候眼底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采:「哪些?」

我的大腦轉得飛快:「第一日的意外墜亡,當晚的食物過敏,之後花園裡被馬蜂蜇死的那個,還有摔死在我陽台上的露莎西尼……」

「所有的這些,難道都是你做的嗎?」

莫妮卡靜靜地聽我羅列她的罪責,緩緩開口:「原來已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了啊。」

她的表情冷漠得不像個年幼的女孩,這讓我感到更為荒唐。

「做出那麼多過分的事情,你為什麼還能那麼安然處之!」我用之前莫妮卡指責維努斯小姐的語氣指責道。

「因為……」莫妮卡眨眨眼睛,對我說道,「我隻是許願了嘛,許願那些礙事的家夥都能快快死掉,不要來和我爭搶遺產。」

莫妮卡說了我完全沒有想到的話。

「許願……」我牙齒打戰,「你是和誰許的願?」

「是叫什麼來著……惡魔大人?」莫妮卡以一種分享秘密的可愛口口勿對我說,「在養母的指導下,我將一切都奉獻給了惡魔大人,所以作為回報,它會實現我的願望。」

像是怕我不信,莫妮卡還扯下了自己一邊的衣領,在十分靠近心髒的地方,有一個隻看一眼就能感到不詳與可怕的符文,就算沒有係統地學習過魔法,也能直觀地感受到那印記的可怖之處——就像是看著混血的紅眼睛時,人的心底會自然而然冒出的戰栗一樣。

莫妮卡在給我看完符文後又開始一個一個替自己係上扣子,她的手受傷了,行動不是很方便,但她很認真地,很仔細地將自己的衣襟收拾齊整。

我看著她的動作,顫抖著嘴唇,問道:「許下這個願望,你會付出什麼?」

像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莫妮卡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我:「好像是說……死後靈魂會被惡魔吃掉還是怎麼樣的?但是,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了吧?在那之前我會得到很多很多錢,變成這世界上最尊貴最富有的女人,過上就連維努斯小姐那樣的貴族都會艷羨的人生,得到真正的幸福——養母是這麼同我說的。」

莫妮卡的臉上揚起一抹天真的笑容:「如果是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想法吧?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有成為人上人的機會,就該不顧一切去抓住那個機會才對啊。所以,你不能懷著對我的怨恨死去,不能在惡魔大人的麵前說我壞話哦,我們是對手,你就算輸了也該心服口服地輸掉,然後死……」

莫妮卡驚訝地拍著突然抱住她的我的後背:「快放開!我可沒把你當成兄弟呢,你這個輕浮的壞男人!我要詛咒你了哦,要讓惡魔大人把你蹂躪得淒慘一團然後死掉哦!」

「啊呀……」莫妮卡眨眨眼,停下了拍打的動作,「你是在哭嗎?」

女孩的嗓音在安靜下來的時候就凸顯出難言的稚嫩。

「說起來,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莫尼。我說。

趁一切還來得及,快停手吧,莫妮卡。我勸。

「為什麼大家總要這麼說呢?」莫妮卡看著自己綁著繃帶的手。

「一切還來得及,我們都是家人……這些話,明明說出來的人自己都不會相信的啊。難道是真的把我當成了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嗎?」

「我和你說些秘密吧,因為莫尼你也馬上就要死了,所以和你說應該沒關係的。」

「惡魔大人啊,其實沒有那麼無所不能,它自己也和我說過了哦,它隻能起到推波助瀾這樣的作用,畢竟惡魔在很早以前就被神明勒令不準過度乾涉人界了——它是一個比人類還誠實許多的惡魔,所以我最後才願意和它簽訂契約的。」

「但就算隻能做到一點微小的事情,惡魔大人還是如我所願地殺死了那麼多人。」

「如果那個家夥不那麼傻傻地爬上露台,惡魔大人也不會吹起那陣風。」

「如果那個家夥沒有毫不關心地把能致死的毒莓帶過來,惡魔大人也不會讓它進了死去的人的肚子。」

「如果那個家夥沒有抱著齷齪的心思半夜繞去二樓,也不會被惡魔大人推下露台。」

「……」

「如果莫尼你能冷酷地對我視而不見,不把我帶回來,那惡魔的爪牙也不會威脅到你的頭頂吧。」

莫妮卡輕輕把我推到地板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會以什麼方式死去呢?莫尼。我會很期待的。」

我們就這麼靜靜對峙了一會兒,莫妮卡的表情慢慢變了。

「奇怪……我好像……聽不到惡魔大人的聲音了。」

莫妮卡滿臉冷汗地捂住心髒上方的位置,那是她和惡魔訂下契約後印記留存的地方,現在,那塊地方正散發出難以言喻的灼熱和刺痛。

莫妮卡尖叫一聲,摔倒在地上,她緊緊地抓著上前來扶她的我的胳膊,尖尖的指甲刺進我的小臂肌肉。

盡管剛才還對我說著「請你去死」這樣無情的話語,但在痛苦的時候,莫妮卡依然倚在我的懷裡,對我這個並不熟悉的兄弟哭訴著。

「好痛……幫幫我……」

我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卻沒法對她做出更多幫助。

「你還讓惡魔去襲擊誰了?」我質問。

莫妮卡咬著慘白的嘴唇。

「紅……眼……睛。」

我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是那個黑皮怪瞳的半精靈,但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莫妮卡想傷害的從來隻有能和她爭奪家產的人——

「你詛咒了斯諾少爺?!」

莫妮卡的眼眶中溢出滾燙的眼淚,像個不成熟的小孩子一樣哭訴道:「但是,紅眼睛是不該存在的吧,明明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這個之前表現得無比喜歡斯諾瑞奇曼的小姑娘在這一刻,吐露了自己的心聲。

「維努斯小姐也在那裡,讓他們兩個人自相殘殺是最合適的……我隻是這麼許願了。」因為這,她還特地放跑了那個半精靈。

隻要普萊爾維努斯或者她的仆人殺了瑞奇曼少爺或者伯爵夫人,她在財產爭奪中無疑會變得更加優勢。

她隻是如此單純地思考著,然後更加單純地許下了願望而已。

我把倒地的莫妮卡交給了趕來的仆從,心慌意亂地朝著伯爵夫人所在的高塔奔去,這也是今晚維努斯小姐去的方向。

***

我趕到的時候,一切其實都已經結束了。

但也因此,我卻發現了瑞奇曼家最大的秘密。

哪怕莫妮卡的惡魔已經消失,但它的確如向那個天真的女孩允諾的那樣,讓一對親和友善的叔侄當麵對立了起來。

那殺氣騰騰的半精靈擋在維努斯小姐麵前,瞪視著對麵的斯諾瑞奇曼少爺。

我毫不懷疑,這個隻聽從維努斯小姐一人命令的可怕黑犬會用他遠超常人的能力將瑞奇曼少爺的腦袋從身體上扭下來——

又或者,在那之前,就會被可怕的瑞奇曼少爺殺死。

我不知何時已經跌倒在地,將頭深深埋了下去,隻能看著落在地毯上的我自己的汗水,渾身發顫地催眠自己——其實我剛剛並沒有趕過來,我是陪著暈過去的莫妮卡瑞奇曼,最後自己也因為精疲力盡睡過去了,現在發生的這一切都隻是我的一場噩夢。

但是不管是瑞奇曼少爺還是維努斯小姐都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我聽到了瑞奇曼少爺的聲音,他的語氣還是那麼溫柔:「莫尼,如果你也想拜見母親的話,至少要提前和我說一聲,而不該同莫妮卡一樣無禮。」

我的心髒因為這句話幾乎停跳。

在這時候,維努斯小姐如同天籟般的話語緊接其後,她的嗓音裡還帶著點笑意:「是啊,畢竟小叔叔要提前花費心思準備儀式呢——把所有人都當成你的玩具,你應該玩得很開心吧?」

瑞奇曼少爺聽上去有些受傷。

「普萊爾,你誤解我了。」

他說。

「我隻是希望大家都作為我的家人,長長久久地陪伴在我身邊而已。」

***

「當時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呢,普萊爾還和我大吵了一架。」雪白的瑞奇曼先生放下茶杯,「但那句話是怎麼說的?真正的家人沒有隔夜仇。」

瑞奇曼少爺頗為懷念地笑了起來:「所以最後我們也解開了誤會,重歸於好了。不過之後就不能再看到那麼帶刺的普萊爾,反而讓我有些懷念呢。」

齊勒聽得雲裡霧裡,小心翼翼地啃著點心:「最後是怎麼和好的呢?果然還是因為大公缺錢所以才找你借……」

身後的半精靈侍衛長的目光變得犀利了起來。

齊勒在內心吐了吐舌頭。

瑞奇曼先生卻笑了笑:「普萊爾最後沒能分到遺產。」

雪白的瑞奇曼先生在齊勒眼底,已經變成排在維努斯大公身後的第二奇怪的貴族了。他那雙瑰麗的紅眼睛在陽光下像是永恆定格的寶石玫瑰。

「也沒有人繼承伯爵的名號,時至今日,瑞奇曼伯爵依舊是我的父親。」

齊勒:「哇……他也是難得長壽的人類呢。」

布萊克的手已經躍躍欲試地要落在齊勒的小腦瓜上了,齊勒連忙改口:「發生了那麼多事,最後還是能以一家人的身份相親相愛地處在一起,也算完滿了吧!」

「你說得對。」瑞奇曼先生這麼笑道。

在陽光下,雪一般的他像是馬上就會融化。

但他沒有融化,那些永遠不會被齊勒這樣的外人知道的秘密,依舊藏在他溫柔的外表之下。

***

當夜,同樣接受了維努斯大公「需要有人陪在身邊喚醒過往」的設定的瑞奇曼先生擔任了守夜員一職。

哪怕是以齊勒的目光來看,身體並不好的他根本撐不了整夜,說不定守夜到一半就會暈倒在維努斯大公床畔,但瑞奇曼先生還是堅持單獨為維努斯大公守夜。

「我偶爾也會想和普萊爾說些隻有我們叔侄二人才知道的話。」

他這樣的話一說,反而叫人不好拒絕了。

就連海特先生都毫無異議地把空間空出來給了他們。

那齊勒當然也——

來到熟悉的床底,齊勒難掩心中的躍躍欲試。

身為一個盡職的刺客,他當然不能從他的主戰場逃離。

至於在行刺期間意外聽到了什麼,那都屬於不可抗力。

瑞奇曼先生和維努斯大公說話的語氣聽上去更加溫柔了,幾乎讓齊勒想到那些把他當成自己孩子的熱情大媽。

「你總是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完全不考慮後果和他人的心情,任性地給大家帶來麻煩……」

嗯嗯,就連教訓的口口勿都那麼讓人懷念的相似呢。齊勒感嘆。

「你還說我是把大家當成玩具的過分的人——實際上隻有真的那麼做過的人才會一針見血地說出那樣的指責吧。」

對對對,我已經聽到好幾個受害者真情實感的哭訴了。吃了許多瓜的齊勒在心底點了贊同。

「但真是奇怪……明明你和我都是在做一樣的事情,你身邊的人卻總是在笑著的。」斯諾瑞奇曼輕眨雪色羽睫,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血色的瞳孔中映襯出普萊爾維努斯時隔多年卻似乎毫無變化的年輕容顏。

「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確定……你果然是個奇妙的孩子。不……應該說是奇怪吧。所以隻有這樣的你才……」

瑞奇曼伯爵嘆了口氣。

「這話我以前從未對你說過吧,普萊爾。真是諷刺,隻有在這種時候,在你意識不清,也許根本不知道在你麵前的人就是我的時候,我才敢對你說這樣的話——別看我這樣,自尊心可是一般男人的兩倍。至少在你麵前,我是永遠做不出把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同你交代的行為的。因為哪怕你不會表現出來,我也覺得你一定會在心裡取笑我的敏感與脆弱。隻有在你麵前,我不希望我看上去是那麼的可憐和無助。」

「我就是這麼一個軟弱的家夥啊,普萊爾……」

***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軟弱,事情應該永遠不會變成後來的那樣子。

在莫妮卡瑞奇曼死亡的時候,斯諾瑞奇曼其實趕到了現場——他永遠珍視著他每一個家人。

瑞奇曼伯爵「奇跡」般地身體好轉,那些妄圖靠著瑞奇曼子嗣收割財產的貴族們的壞主意都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法襲承名號也無法分割財產的瑞奇曼子嗣們看上去就變得如此多餘——等到瑞奇曼伯爵再一次瀕臨死亡的時候,那些子嗣們還能不能在貴族們的府邸生活下來,龐大的瑞奇曼府會不會衰落都還是個未知數呢。

於是他們就□□脆利落地拋棄了。

斯諾瑞奇曼安排好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去處,不管是希望去上學,還是希望進入要地工作,或者繼承莊園當個休閒的莊園主,所有人的願望都被滿足了。

隻有一個條件——如果他們決定離開瑞奇曼府,那他們在外不能以瑞奇曼的姓氏活動。這其實也是為了這些子嗣們考慮的一個交換條件。

所以在那個時候,不應該以莫妮卡瑞奇曼來稱呼那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瘦得脫形的女孩子才對。

「莫妮卡。」身為兄長,這麼喚一聲其實就足夠了。

但是那麼呼喚女孩子的人不是斯諾瑞奇曼,而是她身邊的莫尼。

那個男孩見證了斯諾瑞奇曼最大的秘密,但他並沒有以此要挾他的兄弟什麼,隻是請求斯諾瑞奇曼,他要帶著莫妮卡一起離開。

他們除了同樣流著瑞奇曼的血以外,身上毫無相似之處,就算當初在瑞奇曼宅邸裡時,也不是親近的關係。

但當斯諾瑞奇曼再次看到他們,看到莫尼將莫妮卡輕輕喚醒,莫妮卡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晃著莫尼的胳膊要求「今晚想吃布丁」的時候。

斯諾瑞奇曼忽然發現,這兩個人似乎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家人——那讓斯諾瑞奇曼羨慕了一輩子,卻也一輩子無法被滿足的願望,這兩個人已經達成了。

莫尼對斯諾瑞奇曼懇求道:「我不忍心告訴她您到來了,她後來一聽到您的名字就會害怕得不行。」

斯諾瑞奇曼體諒地說:「沒關係,那就不用說。我隻是來見證家人的離去,她知不知道都沒有關係。」

莫尼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卻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與惡魔訂下契約的人是不會迎來幸福平穩的死亡的。

莫妮卡在很年輕的時候身體就衰敗下來,肉眼可見地瘦削與蒼老,就像真的被惡魔吸食了生命一樣病倒了,最後最年輕的她卻成了餘下的兄弟姐妹中最早離開的一個人。

不過她直到死前,都在努力地揮霍著錢財,購買也許隻穿一次就扔掉的好看裙子和幾乎沒能帶出門去讓別人艷羨非常的珍貴珠寶。

但是,奢侈了半輩子的她,最後的願望卻隻是在晚餐的時候吃一次布丁。

莫妮卡是在吃完布丁後走的,大約是最後的願望被滿足了——哪怕那隻是一個不用成為最尊貴最富有的女人也能被輕易滿足的願望,但她還是開心地離開了。

「莫妮卡的靈魂會被惡魔吃掉嗎?」陪在她身邊直到最後一刻的莫尼問道。

斯諾瑞奇曼回答:「與她訂下契約的惡魔已經死了,哪怕契約依然生效,應該也沒有執行者了吧。」

「呼……那就好。」莫尼鬆了一口氣,「她之前一直做噩夢,哭著說惡魔大人要來吃我的靈魂,我隻好每次都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如果這個安慰最後變成了謊言,我接下來的人生可能都要為此愧疚了。」

斯諾瑞奇曼頗為動容,甚至當場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她有你這麼優秀的家人,一定走得很幸福。」

莫尼尷尬地看著斯諾瑞奇曼的淚水:「您還是把她想得太美好了……」

莫尼把之前被臨死的莫妮卡握住的手遞給斯諾看,那上麵已經出現了幾個深深的血洞。

「莫妮卡直到死亡都是一個真正的惡魔,她最希望的應該不是在晚餐時吃一次布丁,也不是希望身邊陪著一個兄長,她希望有人能陪著她一起離開,哪怕那是一直照顧著她的我。」

斯諾瑞奇曼卻用更加羨慕的語氣道:「所以我才說——你們已經成為了真正的家人了啊。」

莫尼怔了怔,他的臉上似乎將將要露出一個苦笑,卻被他強行按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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