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1 / 2)
追尋著長生不死的黑魔法師, 他唯一的弟子,卻擁有著這樣一個願望。
「老師,我想殺死一個人。」
「一個已經超越生死的人。」
神明是這麼允諾過他貪婪又虔誠的悲願的。
叫他超越生死, 再也不受死之苦。
隻因, 他是祂親自挑選的主人公。
塞恩緹菲克走進工房, 發現了倚靠在桌邊睡著的普萊爾。
她壓著手稿睡得很沉, 好在睡相不錯,沒有流出口水打濕了她一晚的心血。
塞恩緹菲克走到普萊爾身邊的時候她仍沒醒, 黑魔法師衣袍的黑影落在普萊爾身上,纖細蒼白的少女仿佛要被黑暗吞噬。
在這段時間裡,普萊爾被剪斷的頭發長長了些, 被她抓成了一個低馬尾,她說再過三個月應該就能變回原來的長度了, 當時的黑魔法師隻告訴她不要讓她的頭發落進藥劑瓶裡,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明明老師也不是禿頭。」普萊爾這麼抱怨過, 「別說得像隻有長頭發會掉一樣。」
塞恩緹菲克權當沒聽到。
塞恩緹菲克對普萊爾的過去一點、半點都沒有興趣。
原來的普萊爾是長頭發還是短頭發, 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大小姐還是農村出身的村姑, 又是因為什麼原因才顛沛流離遇到了塞恩緹菲克……這一切的一切,塞恩緹菲克都不感興趣。
他隻要知道普萊爾是他的弟子,隻要記得這一點就好了。
沉睡中的少女眼皮底下有著熬夜熬出的不甚明顯的青黑眼圈, 多日宅在工房沉迷改進術式的作息讓她在外表上十分接近一個黑魔法師——蒼白, 陰柔,脆弱又帶著詭譎的氣息。雖說基本都是因為睡眠不足造成的精神渙散。
魔法師從來都是沉迷研究起來就不會在意時間的群體, 塞恩緹菲克在其中尤甚,龍與精靈之血讓他不會如人類一般輕易感到疲勞。
但普萊爾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甚至連魔法天賦都淒慘得叫人不忍睹目,身為魔法師的弟子, 她卻連最簡單的小把戲都使不出來,如果曾經的對手知道塞恩緹菲克收的關門弟子居然是這種貨色,一定會大笑著嘲諷他後繼無人吧。但是,會這麼笑的家夥,如今都已經在那抔黃土之下了。
塞恩緹菲克想東想西,然後很有老師自覺地讓普萊爾多睡一會兒,他用魔法輕輕抽出普萊爾身下壓著的稿紙,驚訝地發現在短短的一晚中她就根據上一次的魔偶反饋情況提出了接下來可行的數個改進方法。
用魔偶代替塞恩緹菲克曾經的老師抓來的「活體」進行融合實驗,是塞恩緹菲克在過去的歲月裡扌莫出來的辦法。
如道格那般的案例,其實是極少數。塞恩緹菲克也不願意隨便將血分出去,要是在這個龍族已經消亡的現在,他身懷龍血(哪怕隻是混血)的消息傳出去,一定會招致數不勝數的麻煩。
但魔偶隻是魔偶,就算做得再怎麼像人,再怎麼模仿人的身體機製,終究是人造物,無法達到神明造物那般的鮮活。塞恩緹菲克無數次在魔偶身上頗有成效的方案放到活體身上總是大打折扣。
普萊爾的到來幫塞恩緹菲克攻克了一個難題。
雖然早就在普萊爾做料理時有所發覺,但塞恩緹菲克看到由普萊爾親手雕刻製作的魔偶時,都不由得感慨,她的確在此道上頗有天賦——
她讓「魔偶」變得更像是個「人」。
隻是一個微小的改動,隻是一個微小的提議。
普萊爾提議塞恩緹菲克給魔偶裝上「擬態人格」。
開朗的,陰沉的,正經的,活潑的,十分像人的人格……無形的情緒變成有形的有跡可循,變成一個又一個不同顏色的麵具,覆蓋在魔偶的臉上,於是他們就如同被賦予了使命的木偶戲角色一樣動了起來。
操控魔偶自然不是什麼難事,但是普萊爾要的是魔偶自己「自主行動」。
能自主反饋的魔偶,給出的實驗數據比以往精確上不知多少。甚至在實驗之餘,還能用來當做仆人使喚。
這方便了師徒二人摒棄一切雜務,埋頭於每日都會得到巨大突破的研究上。
不過這也導致兩人幾乎廢寢忘食,與世隔絕,就連普萊爾,都好似一天天地在工房裡變得更加沉默,變得更加像一個黑魔法師。
思及此,塞恩緹菲克毫不留情地在普萊爾耳邊拍掌,巨大的響聲讓普萊爾如驚弓之鳥一樣睜開了眼。
她的眼神空茫了一會兒,慢慢地才聚起了光。
「老師,你好討厭啊……」她嘟囔著,語氣像是在撒嬌,「感覺心髒都不太好了。」
「你繼續這麼作息顛倒沒日沒夜下去才會心髒衰竭。」說出了十分不黑魔法師風格的勸誡的塞恩緹菲克提溜起依舊搖搖晃晃的弟子,「跟我出門逛逛。」
數小時後。
普萊爾跟著塞恩緹菲克走進一處彌漫了野獸腥氣與魔獸血腥的地界,這裡是一個鬥獸場的後台。
在鬥獸場每天都會出現不少被淘汰的「魔獸」,它們生命力強大,哪怕身體缺了一小半也不會立刻死掉,但是缺胳膊斷腿的魔獸已經失去了作為鬥獸的觀賞價值,所以哪怕它們仍為死去,眼中仍冒凶光,最終的結局也不過就是被宰殺……或者,被塞恩緹菲克這樣需要活體素材的魔法師買走。
反正塞恩緹菲克又不需要它們活蹦亂跳,快要死了就更好,剛好方便他拯(實)救(驗)。
這樣的塞恩緹菲克也頗受鬥獸場工作人員的歡迎,對於能帶走這些大麻煩的黑魔法師,他們甚至會提供優惠,如果忽視他們交易的對象,儼然一副熟客模樣。
塞恩緹菲克這次帶普萊爾過來,是想讓她發揮她那莫名其妙的親和力,安撫這些隻剩一口氣卻還對他虎視眈眈的野獸。
但剛談好價錢,回頭一看就發現人不知道哪裡去了。
那個家夥……弟子失格,身為老師,之後一定要好好教訓一頓才行!
塞恩緹菲克心中暗惱,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最後找到了蹲在一個角落裡的大籠子前的普萊爾——這種籠子裡關著的野獸甚至連被售賣的資格都沒有,已然被判定死亡,黑魔法師都不會去關注,最後大約會像堆積多日的垃圾一樣拉到哪裡去掩埋了。
光是靠近,那些不知放了幾日的屍體的腐爛臭味就越是明顯。
但普萊爾就像是沒有聞到一樣,專注地蹲在籠子前。
塞恩緹菲克見到她把手伸進籠子,就像是喚狗一樣輕輕招手。
在塞恩緹菲克問她這麼做的理由前,那些被黑魔法師認為是腐爛的屍山的黑影中突然速度極快地竄出一道骯髒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困獸一樣咬向眼前的手——
普萊爾即時收回手,那口鋒利的白牙就咬在了鐵籠上,發出了嗚咽的痛呼。
明明注視到了殘忍的一幕,她的眼中卻不適時宜地露出了一點笑意:「真有活力啊。」
「老師。」她遙遙抬起頭,「我想買他。」
塞恩緹菲克凝眉站在原地,看著那從屍山的遮掩中暴露原形的野獸——雖說是野獸,但他畢竟擁有人形,但是仔細看去,那有的確是一頭隻能用漆黑、醜陋、骯髒、不詳來形容的獸。
若僅看身形,那已然算是一個少年人。
但他卻如同真正的野獸一樣四肢伏地,赤身果體。
他通體的肌膚如烏檀木般漆黑,仿佛黑夜誕下的親緣子嗣,就算離得很遠都能聞到其上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來自他自己還是來自其他人,亦或是其身後的屍山。
就仿佛要證明他的骯髒一樣,那雙在暗影中睜開的雙眸血紅,就連眼白都是詭異的黑色。
雖然惡魔已經不再靠近人間,但如果要讓塞恩緹菲克在腦內描繪惡魔的模樣,他就挺符合的。
鬥獸場的工作人員都有些驚訝:「我以為他已經死了的。」
聽到了耳熟的聲音,這野獸般的少年,少年般的野獸齜著牙瞪向更拉他仇恨的工作人員。
然而他卻被人掐著下巴扭回了頭。
「別亂動啊,讓我再好好看看你。」
那是他從未聽過的溫柔嗓音,帶著他所不熟悉的情感,對上那雙明明也是黑色,卻無比漂亮的眼睛,他喉間的嘶吼慢慢歇了下來。
她打量他,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
她打量他,又像是眼中飽含愛意。
在這短暫的功夫裡,塞恩緹菲克也得知了這「迷」走了普萊爾的家夥的身世——很常見的悲慘,隻是稍微有些獵奇。
他是他們在一頭死去魔獸的肚子裡發現的,發現的時候已經就有人類五歲小孩般大小,所以他們一開始還以為這是被魔獸吞進肚子裡的倒黴蛋。
但是這倒黴蛋會呼吸,有心跳,睜開眼睛後就跑到已經死去多時的魔獸體下尋找並不存在的奶水。
這可是十年難得一見的稀奇事了——這鬥獸場裡戰鬥到死的母獸竟然不為人知地懷了孕,而且看孩子的外貌,竟是和精靈的混血——人們不會看錯的,那雙尖耳朵,的確是精靈的血統證明。
可這鬥獸場從未有過精靈和半精靈。
而且精靈和魔獸,神最美麗的造物和最醜陋的造物的結合……這樣的搭配也太駭人聽聞,叫人忍不住心生雞皮疙瘩了。
也許正是出於這獵奇心理,鬥獸場的老板把這孩子留了下來。
但是他很快就失了望,因為這家夥除了長得醜,吃得多以外,行動間完完全全就是一隻野獸,讓他上場吧,又打不過對麵的魔獸還要被觀眾嫌棄礙眼,打骨折價賣給想要嘗鮮半精靈的老板們吧,不多日人家就拿著醫藥單上門索賠加退貨來了。
就這麼一來二去再三,這越來越大,越來越麻煩的皮球還是回到鬥獸場老板手中。
此時他已經失去了當初獵奇的心態,隻覺得這個東西煩人得不行,乾脆扔到魔獸堆裡混養,期待魔獸們一時興起吃了他加個餐。
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的死亡,甚至到現在,人們誤認為他已經死了,把他和死去的魔獸一起關在那籠中多日,他卻啃噬著屍體,像是怎麼洗都洗不掉的煩人汙垢,又活了下來,出現在人前。
然後,就被普萊爾發現了。
在屍體堆中,在死亡的黑暗中,在充滿腐臭的骯髒鐵籠中,普萊爾發現了活著的他,發現了他還活著。
塞恩緹菲克看著那呆呆地仰望著自己弟子的半精靈的模樣,忽然想到了一條同樣親切蹭過普萊爾手的魔犬。
是當成了道格的替身嗎?畢竟兩個都是黑色?
黑魔法師是這麼解析自己弟子的腦回路的,本來這次帶普萊爾出來就是為了散心(雖然一般根本不會帶來這種地方散心),難得見普萊爾對一件東西提起興趣,黑魔法師就提出要帶走這少年。
鬥獸場的工作人員仿佛見到了活的神使,別說要錢了,看上去甚至想打包直接送到黑魔法師府上。
黑魔法師:倒也不必如此。
扭頭看見弟子正與那籠中的少年大眼瞪大眼。
「嗯,決定好了,就叫你布萊克吧!」
黑魔法師:嗯,他這個弟子的取名水平沒救了,真的。
普萊爾得到了新寵物,開心了好幾天。
塞恩緹菲克無法用寵物以外的詞語形容普萊爾對那個被他買下的魔獸精靈混血少年的態度。
她給他衣服,她餵他吃飯,她叫著那個除了隨意就隻能看出取名者絲毫沒有用心的名字「布萊克」。
說實話,和她當初對待道格的態度沒什麼兩樣,也許是因為研究繁忙,她對這個新寵物還不如道格用心。一段時間的關注熱烈,一段時間的冷漠忽視,基本就是這樣的循環。
真奇怪,塞恩緹菲克在心中思索,他還以為普萊爾一定是對其產生了憐憫之心,如果是話本裡的女主角,此刻就該好好安撫一下這個少年,讓他從野獸變成人類了吧。
但普萊爾的表現,卻像是她隻是多養了一條狗。
「你買下他究竟是為了乾什麼呢?」
黑魔法師某次這麼問他的弟子。
「唔,沒想過,一時也想不到呢。」
普萊爾這麼回答。
黑魔法師偷偷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白操心了,決定再不過問普萊爾這種事。
但他們都沒想到,某一天,布萊克逃跑了。
他逃跑了,從那個人身邊,從她身邊,逃跑了。
他跑回了鬥獸場,他出生的地方,鬥獸場老板見到了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真晦氣,就像被詛咒了一樣,怎麼扔都扔不掉。」
多麼令人「懷念」的語氣,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口口勿,才是他從出生開始就熟悉的。
他出神地站在原地,站在人類鄙夷唾棄的視線中,不自覺地揪緊了身上的衣服——在發現衣服上多了褶皺後,他就立刻鬆開手指撫平了。
這是她買給他的衣服。
「怎麼?那個小姑娘對你做了什麼?你居然忍不了跑回來了。」
老板用曖昧地,充滿淫邪意味的齷齪打量徘徊在他身上,仿佛要撕開他的衣服看看其下有沒有令人遐想的痕跡——然後幻想著那姿色美麗的純潔少女是用如何的手段在他身上留下這些淩虐的痕跡。
「明明人看上去漂亮乖巧,果然是黑魔法師的弟子,旁人想不出的陰私手段一出接著一出吧。」
剛剛不管被如何責罵唾棄鄙夷都毫無反應的黑皮少年,那魔獸與精靈的混血竟然突然地爆發出了凶性,對著高高在上的鬥獸場老板咧開了獠牙——
雖然嚇了老板一跳,最後還是被老板身邊的人製服了。
被以下犯上的老板氣得不輕:「好啊,出去一趟脾氣倒野了不少——我看你根本不是逃回來的,是被趕出來無處可去了吧!你這樣不懂得感恩的狼心狗肺的東西!不管是誰都不會想要你的!早就該被餵魔獸了!」
老板說到做到,把他扔進了籠子,打算明日讓他出席「表演會」——表演被勝利的魔獸吃掉的慘狀。
再次回到黑暗的鐵籠中,記憶裡揮之不去的腐臭再次包裹住了他。
他蜷縮著身體隱藏在黑暗中,仿佛被拔了牙的困獸,對於自己明天就會死的結果也沒有展露出更多情緒——他在想她。
那個給予了他「布萊克」這個名字的她。
布萊克,這是他第一次擁有的名字。
朗朗上口的名字,清楚乾脆的發音,雖然很簡單,但是他其實很喜歡。
他喜歡這個名字從她嘴裡被喊出來的感覺,喜歡她溫暖的黑色眼眸注視在他身上的感覺,喜歡她伸出手撫扌莫自己腦袋的感覺。
這些,都能讓他感覺自己真正「活著」。
曾經的他不介意活在屍體堆裡,不介意吃著與自己流著相同血液的同類們的屍體活下來,不介意來自他人的辱罵毆打和排斥,他隻是遵循著本能活著,隻是為了不知道什麼理由總是撐過一日又一日,然後迎來毫無改變的與昨日相似的明日。
但遇到了她,他才發現,原來活著還能是這樣的。
活著不是冰冷的屍體和腥臭的血,而是溫暖的麵包和柔軟的觸碰;活著是不必每天接受唾棄辱罵的,會有人親切地呼喚他的名字;活著也不是每一天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就會迎來毫無期待的空虛日常的,明天還能看到她,明天她會不會結束研究帶他出門呢?期待填滿了他的心,讓他陷入甘美的夢境……
對,活著,原來還會做夢啊。
夢裡沒有屍體與死亡,隻有溫暖的對明日的期待。
活著,原來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嗎?
這樣幸福的活著的日常,會不會,隻是他的一場夢呢?
她買下了他,她照顧著他,她飼養著他,然而他是那麼蠢笨、無能、沒能幫上她任何忙。
做家務有精致的魔偶,師徒討論的那些精妙深奧的魔法理論他也聽不懂,她也不需要看他和別的野獸打架來博得血腥的快樂。
道格……被她取過名,被她親切地愛過照顧過的那條黑色的魔犬,自己是它的替身嗎?
那真是……
那真是太好了。
是狗的替身也好,是她寄托對死去之物的幻影也罷,隻要知道她對自己有所求,布萊克就能安慰自己,他有理由待在她身邊了,這些如夢幻泡沫的幸福日常,都不會是隨著他的醒來就會破碎的虛假。
然而。
不是那樣的,連狗的替身都不是。
她對他沒有任何所求,他連做她的狗都沒有資格。
建立在渺小的聯係上的幸福日常,在他驚慌失措的眼眸中轟然坍塌。
他逃跑了。
不是她對他不好。
他逃跑了。
因為他害怕自己會等到她恍然大悟,親口對他說出拋棄二字的那天的到來。
他逃跑了。
在她拋棄他之前,杜絕了會被她拋棄的未來。
他明明逃跑了,卻還是會不知廉恥地想著——她會不會為他擔心,為他吃不好飯,為他掉幾滴眼淚呢?就像曾經那條名為道格的狗死去時她做的那樣?
如果會的話……
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存在了。
這樣想想的話,連明日將要葬身野獸之口的未來,似乎也不那麼可怕了。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