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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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章)

明青蘿

阿春婆每天躬著將近90度的月要,抖抖索索地蜷縮在夜幕裡。阿春婆並不需要孫子輩多為她做些什麼,她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多少。其實,我奶奶去世後,阿春婆的吃穿用度基本上都是阿春婆家周邊我們幾個鄰居後輩在照料。我奶奶在去世前,曾再三交代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說,她與阿春婆情同姐妹,她不在世了,阿春婆就是我們的親奶奶。再說,阿春婆是個可憐人,一輩子命苦,我們要積德行善,多多照顧她。我們牢記在心,連同奶奶在世時曾經資助過的幾個小夥子都長成了巨賈老板,他們同樣都記著奶奶的臨終囑托。但我直到如今還是沒有想明白,阿春婆的孫媳婦怎麼就會這樣地不待見這個將近90歲的老人,阿春婆的小孫子乾嘛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見和堅持,非得眼睛瞄著大哥一家,依樣畫瓢,有一學一呢。難道冥冥中真的有什麼相沖相克

阿春婆是個極愛乾淨的人,這是她一輩子的習慣。每天清晨,村裡人都能看見她躬著月要,緩慢地從村裡的那條小路蹣跚而過。橫穿村子的那條小河也變得蒼老了似的,嘩嘩的河水逐年減少,愈發地渾濁。村裡已經很少人到河裡去洗衣服了,家家戶戶都挖了壓水井,有的還安裝了抽水機和水塔,把井水變成了自來水。阿春婆家還是那幾間土房子,孫子們沒有在村裡建紅磚房,對阿春婆幾乎不管不問,自然也就沒有開挖壓水井。我把老家房子的鑰匙給了阿春婆一把,說,請阿春婆幫我看看家,隔三差五地把電源閘刀打開,讓抽水機工作十來分鍾,長久時間不用了抽水機會報廢的。阿春婆笑嗬嗬地答應著,每個星期都準時幫我打開抽水機,守在抽水機旁,轟轟的馬達聲驚飛了樹上一片又一片的落葉。我的用意自然是要保證阿春婆在家裡有水用,因為我早就將自家的水管子接到了阿春婆家。不知道是阿春婆沒有理解到我的良苦用心,還是她一輩子要強、節儉和怕給人添麻煩的天性,老了愈發地不肯占人便宜。每天,阿春婆都依舊在小河裡洗衣服,洗青菜,盡可能地少用家裡的自來水。

春來秋去,時光蹉跎卻去勢沖沖。阿春婆的罵聲隨著歲月的老去逐漸停息,終於從這片原野上銷聲匿跡。可憐的阿春婆,苦命了一輩子,最後仍然沒有擺脫悲淒的結局。

年輕時候的阿春婆,背負著家庭的重擔和心中的淒苦,生活雖然艱難,卻愈挫愈勇,把兒孫一個個拉扯大,成家立業,子孫滿堂。哪能想到,老來如枯枝殘葉,任由那寒風冷雨侵蝕欺淩。家鄉的小河已經承載不起小孩子的玩水戲鬧,卻數次淹沒了阿春婆蹣跚卻堅定邁進去的腳步。

老了的阿春婆曾三次走進河水深處,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那涓涓的流水去處理,去淹沒。大概是河水有靈,竟然不忍心將阿春婆帶走。第一次,是一個放牛的小娃子,一嗓子吼叫,把半個村子的人都喊來了。第二次,在夜色朦朧裡,本來會讓阿春婆稱心如意的,誰知道,我因為與朱亮打賭,要搞清楚每天上學走過的那座小橋橋墩究竟有幾塊石頭堆砌成,兩人當即趕回村裡去現場核對。阿春婆的身子剛剛往河水裡躺倒,我與朱亮便從橋墩上跳了下去,寥寥可數的石頭橋墩,竟奇跡般地攔住了阿春婆嫌棄她數不盡的歲月年輪。看到是我,這一次,阿春婆笑得很開心,也不用我們多說什麼,順從地跟我們回去。晚上,阿春婆炒了五六個菜,還整了一壇盧鎮聞名遐邇的米酒,砸著沒有牙齒的嘴巴,跟我們一起對飲。酒意闌珊中,阿春婆打開了話匣子。阿春婆說,年輕的時候,喝酒她可是一把好手,村裡不少男人都在她麵前敗下陣來。還有,我奶奶,阿春婆說,她酒量也不錯,跟阿春婆有得一拚。每次趕集,兩人都結伴同行,人們隻知道她倆親如姐妹,結伴趕集那是天經地義,卻不知道她倆每次趕集都要躲在盧鎮的小巷深處,大碗大碗地品嘗一番盧鎮的佳釀。談論起我奶奶,說起她們姐妹倆年輕時的往事,阿春婆渾濁的眼眸閃著灼灼的亮光。阿春婆感慨道,阿婆老了,忙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罵人也罵了一輩子,阿婆在村裡的名聲雖然不怎麼好,很多人都挨過她的罵,但她這良心上卻沒有什麼負擔,她是占理了才開口,沒占理的事她一句都沒有罵過。阿婆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但心裡還是很知足的,那麼艱難的日子,阿婆沒偷過、沒搶過,替阿盛爺爺把兒孫拉扯大,雖然沒有教育好,阿盛爺爺也總算是血脈延續、子孫滿堂了,她這老婆子算是不辱使命,功德圓滿了。阿春婆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還有渾濁的淚在皺紋堆積如山的溝壑間縱橫流淌。阿春婆端起酒杯,看著窗外,無限高遠的天穹上,十五的滿月灑下一地清輝。阿春婆像是對我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阿婆老了,已經活到盡頭了,你們不該把我拉回來,你阿盛爺爺,還有你奶奶,早就在這月光下等我,他們要等得不耐煩了。也別怪阿婆給你們年輕人添麻煩,人老了總是要添麻煩一次的,今天是第二回,你們拉不住的,還有第三回,如果第三次那河水也帶不走我,那我就不走水路改走陸路。說到這裡,阿婆大聲笑了起來。阿婆,看你說的,像個小孩子,老小孩,老小孩,真是天真的老小孩。我們也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窗外撒滿月光,格外溫馨,明媚。

兩年後,在與大孫媳婦的一次吵架後,阿春婆第三次走進了我家鄉的那條蜿蜒流淌的小河。阿春婆的第三次水路之旅還是未能成行。這是一個霧氣朦朧的早上,冬日裡太陽懶懶散散的,窩在被窩裡遲遲不肯出來,鄉村的原野被濃霧籠罩。尚華叔,這個村裡水性最好的老頭子,兒子從遙遠的大西北回來,要接他去一個再也看不見青山綠水的戈壁荒漠小鎮上安度晚年。臨走之前,他想再去小河邊走走、看看。他這一生與流水有緣,正是那粼粼水波,洗滌了他曾經犯過的錯,他的高大形象和所有贊譽目光都與流水有關,從他手上拉回人世間的鮮活生命少說也有幾十個。就在他感慨嘆息之時,阿春婆朦朧的身影便濺起了冰冷的浪花。這是尚華叔挽救回的最後一條生命,也是阿春婆的最後一次水路遠行。

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阿春婆命定走不出那個冬季。那一天,阿金難得帶著全家人回到了村裡,最小的曾孫子正在學走路,跟在阿春婆身後太婆婆、太婆婆地叫著。小孩子一不小心碰在門檻上,摔了個頭破血流。那個彪悍的孫媳婦不分青紅皂白,惡毒的罵聲充斥了村裡的每一個角落。發飆的孫媳婦大罵阿春婆老不死,一輩子吃人不吐骨頭,現在還張著嘴巴白吃等死,要吃飯,河壩裡沙多,糞坑裡糞多,還用納鞋底的尖錐在阿春婆的臉頰上刺開了兩個汩汩血洞。

阿春婆最後的罵聲並沒有向著她心如蛇蠍的孫媳婦,而是向著我的奶奶。阿春婆在我奶奶墳前坐了一整天,一邊哭泣,一邊大罵這個已經離開她十多年的絕情姐妹。當夜幕從遠處山嶺那邊緩緩鋪展過來時,阿春婆便把自己吊在了我奶奶墳旁的那棵柏樹上,雙腳遠離了流水和塵埃,水路受阻,陸路不通,阿春婆就這樣飄忽著,踏上了縹緲難尋的天路。

那是我離開家鄉後,第一次因為給老人送葬而專程趕回家。阿春婆靜靜地躺在棺材裡,倔強了一輩子的嘴巴終於緊緊地閉上了,但臉頰兩邊的傷痕依舊清晰可見,那是阿春婆的大孫媳婦用尖刺刺穿她臉頰的傷痕。

阿春婆的葬禮是我見過的最盛大和悲壯的一次。全村在外務工的、就學的都被家裡的老人或央求,或叫罵,或威脅著叫了回來。所有的老人都披麻戴孝,由年齡最大的葛太婆舉著招魂幡在前麵引路,後麵是阿春婆的孫子、孫媳婦、曾孫子,他們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仿佛是被押送的囚犯,再後麵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全村所有被阿春婆罵過的,沒有罵過的都來了。

葛太婆,這位當年被阿春婆罵得最多最狠的老人,用渾濁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所有人,用她含混不清卻又尖銳威嚴的聲音高聲叫罵了起來。阿春婆,你這死老太婆,走了還要讓我來大罵你一遍,你不該啊。你們這些老少爺們,你們就不會老嗎?你們不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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