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般若篇（2 / 2）
是，誰也不是一開始就想當怪物，他的心曾經也有光。但後來光芒熄滅了，隻留下無邊的黑暗。
流水靜靜地推著卷軸飄向遠方，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微微顫抖的雙手帶上了兜帽，向著相反的方向離開。
*
般若行走在黑夜中。
他覺得自己的心仿佛結了層冰，連自己都無法透過冰層看到底下的景象。他渾身滴著水，衣服頭發緊緊地貼著身體，神情恍惚，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腳底不住發飄。
抱著酒壇躺在路邊的酒鬼，無意識地朝般若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立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兩眼一翻原地裝死。
這大半夜的，白衣、長發、走路方式奇怪、身邊還跟著可疑的鬼臉，要素齊全。他看著就像什麼剛從河裡爬上來的水鬼，實在嚇人。
他手裡抓著同樣在滴水，已經被泡得像塊抹布的卷軸。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撈上來的，誰也不知道他撈了多久。
般若對自己說：這沒什麼，這隻是他忽然改主意了，他那女人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
他確信自己打撈卷軸的目的。
漸漸地，夜風將衣服吹乾了，但寒露緊接著掛了上去，夜晚的霧氣讓他連睫毛上都是露水。
他一直垂著頭。
他在審視自己冰封的心。
可是他無法看透冰層下的真實，那陌生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反復對自己強調：你沒做錯，你是去報復她的。她要阻止你的計劃，是你的敵人！你要觀察她，找到她的弱點，然後殺死她。
重復多了，他漸漸可以忽略心裡那種微妙的感覺。
直到他看到了她。
見到她的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這個場景太不真實，太過夢幻。
美麗少女身穿淡紫色的和服，坐在前麵大橋的木欄上。寒霧在她身邊凝聚成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露珠紫藤，它們隨著夜風搖曳，如有生命一般。她一隻手撐著欄杆，另一手撫弄著露珠紫藤。
月光為露珠紫藤披上銀色華裳，也將她的側臉鍍上一層淺白的光暈，橋麵有霧氣在流動，她置身其中，如一場綺麗的幻夢。
她聽到橋對麵的腳步聲，轉頭看了過去。
然後，她笑了。
有些狡黠，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讓般若覺得陌生的溫柔。「歡迎回來，般若。我一直在等你。」
「……」
這一刻，似乎有什麼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他在心裡想過很多次，再次麵對她時要怎麼做，要怎麼隱藏自己的心思，讓對方降低警惕，好方便他動手。
但是真的麵對本人，他似乎一瞬間失憶了，變得不再是自己。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當時的表情。
——那是淺淡到近乎苦澀的，溫柔的微笑。
即使嫉妒之妖，即使心中隻有無盡的怨恨，即使他厭惡所有人類，包括春姬在內……但他也總歸知道：該以溫柔，回應溫柔。
這便是現實與他的自我認知，最大的不同之處。
*
針對般若的改造開始了。
卷軸上計劃了很多，但實際實施的時候，她卷軸一扔，首先搬出了一桌子書，並告訴他這是使節從中原帶回來的典籍。
那時候日本的貴族圈流行中原文化，她的地位和她所鎮守的神社所處的地理位置，也讓她比別人更容易獲取來自中原的東西。
她說自己沒有資格教他做人，但她可以帶他學習中原聖賢為人處世的道理，讓他今後可以自己明辨是與非。
般若沒想過是這種展開。
他想過春姬的改造可能僅限於「卷上談兵」，結果好家夥這人連卷軸都扔了，直接超綱答題。畢竟在那個時代，知識一種是被貴族壟斷，用來鞏固自己統治地位的資源，是絕對不會與別人分享的。
何況這個被分享的還是隻妖怪。
這太出格。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的行為都相當出格！
般若目瞪口呆，根本招架不住這陣仗。他的內心：……可怕了，振袖之靈害我！今晚老子就跑！
但跑是不可能跑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跑的，春姬陷阱都挖好了（指生死門）就等著他跑了。
但這樣反而讓他明白：春姬是認真的，她是真的想給他的未來賦予另一種可能，並盡可能地對那樣的未來負責。
後來般若就一直跟隨著她。
她一邊教導他，一邊帶著他遊歷四方。
明明人間還是這個人間，隻因為換了個角度去看待它，它便像脫胎換骨了一樣。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裡如獲新生。
這個新世界到處都流動著智慧之光，而她，是裡麵最耀眼的存在。
般若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即使是百年前的安倍睛明都沒給他這種感覺。
她原本是公主，出生高貴，但她並不像醉生夢死的貴族，隻顧自己享樂。這個國家在她眼裡似乎有數不盡的問題，她總是非常憂慮。
「神之子」的稱號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了，她很小就顯露出不同尋常的天賦，她因此被選為護國神社的巫女，一生都要侍奉神明。
但她本人根本不在意身處高天原的神明。她的眼睛永遠看著凡間正在受苦的人們，她一直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她的子民。
這個「力量」不單單指自身力量，她更希望找到辦法，去終結這個人妖混戰的亂世。
陰陽師時代衰落後，日本便長期處於人妖混戰的狀態。她出生於一個動亂的年代，她本該像其他走入極端的除妖勢力一樣，對動輒屠殺村鎮的妖怪們恨之入骨……可她從來不管那些「雜音」，她隻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看待人與妖的關係。
她既有洞悉一切的智慧，又有包容一切的神性，同時她又有著即使放到現在也出格的性格。
後來的般若想過，如果不是時代限製，春姬的一生恐怕會有更好的成就。
但是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她的理念從未被認可，隻有般若是她唯一的學生和傾聽者。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時光，長到般若完全忘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長到般若那冰封的心融化，長到般若終於發現那冰層下的真心。
原來……那時的他，是真的想要相信這樣一個人。即使當時的他以惡意掩蓋真心，可本能依然讓他去尋找卷軸。
這個世界上，也隻有春姬才會那麼傻，不出於任何利益和目的地對一個人好。
當然，春姬不是聖母，她毫無疑問是嫉惡如仇的，惡人惡妖她都一同仁。可不知為何，她唯獨放過了他這條「大魚」，還悉心教導他。
他從未問過她原因。並非是出於害怕，而是知道春姬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每次般若覺得她隻能做到這種程度時，她都能超綱做到更好，他相信春姬永遠不會讓他失望。
慢慢地，他開始相信未來可以變得更美好。但他知道，一切美好的前提是春姬。
她已然成為他世界的中心。
幸運的是，這段戀情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他的真心有了回應。
於是他們想要認真地為將來打算。
春姬知道他的所有黑歷史，知道所有他做過的惡和虧欠過的人，為此她製定了詳細的計劃，去彌補他欠下的債。
這些債誰也不會來找她討要，可她還是選擇承擔。
因為無視固然很輕鬆，但有孽因就會有惡果，所有的賬都該有了結的時候。想要讓般若徹底獲得新生，就要徹底將過去的因果鎖鏈從他身上扯開。
他們了結了過去欠賬，直到西海爆發怨靈海嘯，他們終於開始麵對最後的敵人。
所有的孽，都不會因為當事人的無視而消失。它們總會有清算的時候，而當它變成海嘯到來之時，就是命運降臨之日。
作者有話要說： 這場振袖之靈當拿一個！
下章高能預警
6月10日更新，因為想說的有點多，想罵的……啊不是，想探討的有點多，我得琢磨琢磨
「我是藤海春姬, 意思是春天的紫藤海。」
這個眨眼nk的動作在千年之前可太潮了，當時的般若就完全沒反應過來，滿眼都是紫藤樹下美麗少女的壞笑。
如果這時有風能夠吹開他蓬鬆的金發，她就會發現他的兩隻耳朵都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