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般若篇（2 / 2）
就像老人的村落，他們本不該變成這樣。
他們有錯嗎？
沒有。人為了活著可以做任何事，他們自己支付代價，沒有打擾任何人。
那春姬見死不救，她錯了嗎？
沒有。她可以阻止，但她不能。
因為她隻有一個，而像老人那樣的村子有太多太多，妖也太多太多。她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她的力量有窮盡之時，不能無時無刻地保護他們。
自以為是地阻止他們的交易，可能反而會招致更慘痛的後果。
她不能站在自己的高度，去傲慢地要求在泥潭中掙紮的普通人去按照她的心意活著，這太惡毒了。
這世上，多的是要用生命去守護的東西。
般若曾經無數次問她：你後悔嗎？
春姬也總是回答：不會，我愛的就是這樣的你。
愛上一隻作惡多端的妖，這是不應該的。可她知道，這隻作惡多端的妖並不是一開始就想作惡，但凡他有其他選擇，都不會走上這條路。所以她明知不可以愛，卻還是愛上了。
因為般若，也是她壓抑的人生裡……為數不多的快樂啊。
她這一生從未真正拯救過什麼……
家、國、天下、眾生皆在苦海中掙紮，她空有強大的力量，卻救不了任何人。
曾經的般若將從村民那裡收集過來的情感，送給了西海的怨靈。
西海怨靈並不是單純地指某一個怨靈，而是一個群體。
它們的怨氣曾一度籠罩在西海上空，遮雲蔽日，引起了他的注意。禦怨般若隻會回應人們的怨恨，這樣一個龐大的怨靈群體自然會獲得他的悉心栽培。
這麼看，似乎錯在般若。如果他不管閒事，如果沒有般若，就沒這回事，這是妖鬼之禍。
但把時間線撥到二十年前。日本西部那時正發生百年難遇的水患，百姓們的田地家園被洪水淹沒，隻能流離失所。幕府發下賑災金，但賑災金到了西部，卻變成了一座座巨大的泥塑。
這裡的統治者聽說中原會建造鐵水牛鎮守黃河，用來對抗水患。可是日本沒有那麼多鐵礦資源可以揮霍，當地更找不來那麼多工匠去鑄造鐵水牛，於是他想到一個昏招：把人澆築進泥裡燒製，製成巨大的人柱去鎮守大海。
無數災民就這樣被活生生填入鑄模中，變成推向大海的一根根人柱。
可泥塑終究是泥塑，它們在入海的一瞬間……便被巨浪擊碎。
這就是一個血色笑話，是二十年前的孽因種下了如今的惡果！
它們沒有理由不怨恨，它們沒有理由不報復。
這是人之禍！
那刻骨的恨，總會有人來回應。
即使般若在多年前就停止為它們輸送養分，即使春姬每年都會定時驅散西海的怨氣，可它們依然在暗中不斷地積蓄力量。
現在時機已到，它們掀起海嘯勢要將陸地吞沒，讓所有人葬身海底，去品嘗它們的痛苦。
它們以大海的力量一點一點蠶食陸地，大約五十天後，日本就會被大海完全吞沒。這是以妖鬼之力、因果之劫催動的天災，人力無法抗衡。
當初般若不知道怨靈的打算嗎？
不，他知道。
他知道，卻不在乎。
他想讓所有人死，而自己也不見得想活。
春姬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在乾什麼，他的毀滅欲和自毀欲讓她心驚，所以她才找上他。最初的春姬，也不見得多麼想要拯救他。她隻是出於習慣，甚至是懷著自暴自棄的心態去拯救一個需要被拯救的人。
恰好，般若伸手拉住了她。而縱觀她的一生，也隻有般若伸手拉住了她。
對於般若，春姬是他的救贖。而對於春姬，般若又何嘗不是她的救贖？
出格的她自然會愛上出格的人，這就是命運的因果，他們互為彼此的蠱和毒，無藥可解。
既然無藥可解，那就去麵對吧。……這段血色因果，總該需要人去了結。
現在隻有兩個辦法可以治退這場劫難：
一，獻祭般若。西海怨靈最初隻是一團巨大的怨氣，是般若給予了它們一個「核」，它們才能夠壯大起來。核是般若的，怨靈天然信任他，他隻要潛入怨靈內部奪取「核」，破壞因果鏈的一環，危機便會迎刃而解。但般若也必將有去無回。
二，獻祭她自己。用家族歷代相傳的禁術開啟禁忌法陣引神降世，她則以「神之子」的身份篡奪神之力，用神力強行終結這場因果劫。但代價是，她凡人的肉身無法承載神力，她必須燃燒生命強行提升法力短暫地達到神之領域來承載它。
這件事隻有他們能做到。
因為愛，他們從未想過逃避。但也因為愛，他們腦子裡恐怕是同一個念頭。
——我死，讓他/她活下去。
……春天的紫藤海終有開盡之時，時節一到，便會凋零。
比起活在沒有般若的世界，最後在絕望中終結自己的生命，她不如從現在開始決定自己的命運。
這樣至少，在她死的時候，她是為守護自己的子民，也為守護自己的摯愛而死。
當她把鬼麵交到般若手上時，她滿意地看到般若露出了訝異的笑容。她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以後我不在的時候，它都可以陪著你了。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
般若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眨了眨眼睛，笑著說：「才不要，我可不會孤單。等西海怨靈的事了結……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會和你一起。」
他們腦子裡想的是同一件事，甚至連話裡有話這一點，都如出一轍。
但誰讓她春姬大人還是技高一籌呢？
她為別人活了一輩子，就讓她自私這一次吧。唯一，也是最後一次……
*
懸崖之上，美麗的巫女獨自麵對著不斷沖擊崖壁的怒海狂濤。她那紫色的裙擺在風中如顫抖的花瓣，在那滔天巨浪前，她纖細的身影顯得那樣渺小。
有人這時才發現，原來無所不能的「神之子」並不是神明。在災難前，她也不過一個渺小的人類。
鉛灰色的烏雲如一座巨大的墳墓，低低地蓋在怒海上空。怒海中每一朵翻滾的巨浪，都是咆哮的亡靈向陸地伸出的巨掌。
這是第三十天了，此時日本大半陸地都化為了一片汪洋。在這個過程中，西海怨靈不斷地吸納葬身於大海的人與妖的亡魂，讓它們與自己融為一體。
那飛濺的浪花，有的是人類手指或骷髏的形狀，有的是各種生物的形狀，有的甚至是畸變的人類嬰孩和妖怪的形狀。這些怪模怪樣的浪花不斷地蠶食陸地，就像一隻巨大的正在吞噬食物的怪物。
在這地獄繪卷般的圖景前，藤海春姬心裡居然想的是：這下人和妖都元氣大傷，恐怕百年內都再難掀起風浪。和平……真的可以到來了。
多麼悲哀啊……她的畢生所願，居然最終是以這種方式實現的……
她本想獨自赴死，可般若還是在最後一刻找到了她。她差一點丟盔棄甲，想不管不顧地和他一起走。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力量強一點的普通人，拋去使命，她也有所有人都會有的私心！
她想永遠和愛人在一起，她……不想死……！
和平終於能夠到來，即使這是讓人和妖付出慘痛的代價換來的，可她還是期待著災難後的新世界。她出生於亂世，還沒有見過人和妖停止鬥爭的世界，她想親眼看到那樣的未來，而不是在這裡死去！
……但不可以。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希望……你能在沒有我的世界，還能笑著活下去。」
「這是我的願望……拜托了……」
拜托了，代替我去見證災後的新世界吧。如果你能在那樣一個世界裡幸福，我也……瞑目了……
巫女訴說完最後的心願，便催動神力，頭也不回地走向西海怨靈，在一片光芒中走向終結。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段的那段「怒海狂濤」的地獄圖景，靈感來自微博名叫「熱愛學習的男孩」的作品《神奈氚沖浪裡》，不知道這個的同學可以去搜一下。
沒有誤會，不用懷疑，這章我就是從頭到尾都在罵某個躬匠國。
更多的……就沒啥好說的了，細品吧。我所有的話，所有想法，都已經寫出來了，就藏在文中。
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搜一下名叫「岩田健太郎」的學者。
藤海春姬走在一條農村小道上。
即使到了快要咽氣的時候，他也要讓孫子把他的胡須剃掉，從衣服到指縫都要乾乾淨淨的，不肯有一絲怠慢。
「巫女大人……恕我已經沒有力氣……起身跪拜……」他渾濁的眼睛甚至沒有焦點，他看著空氣，猜測春姬的位置。
是的，她知道這件事, 也知道交易的後果。她初時阻攔過，但後來沒再提過。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資格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