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陳州案⑤（1 / 2）
拿出自己哄皇太後的耐心和嘴甜，龐昱哭訴聲緩緩低了下去，沙啞著開口再一次表態：「爹，我一定一定很有用的，會乖乖聽您的話。」
眉眼間帶著純粹的決然，卻愈發顯出幾分柔弱了。尤其是雙眸水水潤潤的，帶著些楚楚可憐的風情。衙役們越看是越覺得自己的心饒是鐵打的，都要被淚泡柔化了。於是手肘輕碰了一下韓老三：「你就算鐵石心腸，也先應下吧。反正安樂侯家大業大的，都賑濟災民了，也少不了這傻姑娘的一口飯。」
「就是，咱們先回去復命。免得捕頭他們訓話。」
「你要是怕回去這姑娘不好處理，到時候我們幫你想辦法。」
「收起你們花花腸子。這姑娘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出點事連累家小。」韓老三聞言麵色板了板，飛快橫掃了眼龐昱流淚的臉頰。
雖然距離遠了些，但這莫名其妙的傻姑娘即便是裝醜，但臉頰跟手腕膚色對比太明顯了。
若是避難……
思緒權衡了一瞬，最終韓老三還是緩緩開口說道：「傻姑娘，你別哭了，先去後頭坐驢車。」
他們連個驢坐騎都沒有，一組才分配到個驢車。
「爹爹，我不傻。」龐昱聞言壓住竊喜，緊繃著臉強調，「我很聰明的。」
眾人：「…………」
成功裝傻坐上驢車，龐昱瞥了眼一群人還在繼續敲鑼打鼓喊安民告示的衙役，不解：「叔叔你們這麼老實乾什麼啊，都沒人啦，休息休息。」
「你這傻姑娘倒是心疼人。但叔叔們可休息不得。萬一被安樂侯的人抓到了，我們可是會被殺頭的。」有個年輕的衙役湊龐昱身旁，在脖頸上比劃了一下，還刻意壓低了聲音，嚇唬道：「龐太師還源源不斷往陳州派人，就連包大人都趕往陳州了。知道嗎？那麼多大人物，我們就算沒功勞，也絕對要老老實實，否則怎麼死都不知道。」
龐昱嚇得抱緊了膝蓋，「好凶，好凶。」
「知道貴人多，還不老實？」韓老三扭頭瞪了眼年輕的衙役，然後又冷聲吩咐道：「傻姑娘，你乖乖閉嘴。」
龐昱弱弱哦了一聲，依舊抱緊了膝蓋，恍若受驚的小兔子一般，不語。
在一聲聲的安民告示中，龐昱回到了府衙後巷。
等了不知多少回咕咕叫，龐昱才等到交接完公務的便宜韓老爹。
韓老三不是一個人來的，帶著個老婆婆。對方穿著粗布麻衣，紮著簡單的墜馬髻，還帶著一根簪子。瞧著衣著雖然樸素，但卻很整潔。看麵相也是有幾分熱情慈愛之色的。
「老婆婆好。」龐昱見狀還乖巧的作揖，行了個少女見長輩的禮。
瞧著乖乖巧巧行禮，一副大戶人家千金小姐做派的傻姑娘，跟隨來的老婆婆唇畔動了動，緩慢而響亮的開口：「小姑娘，那個……那個我是蔡大祖家的。左鄰右舍的小孩子都喊我蔡大嫂，你也跟他們一起喊我蔡大嫂就可以了。」
大嫂我今年才二十八歲！
聽得刻意強調的「蔡大嫂」三個字，龐昱有些訝然的看著蔡大嫂。
他從小脂粉堆裡混跡長大，怎麼可能辨認錯誤？！
眼前這位老……這位大嫂麵相慈愛，換一句說臉上的褶皺不少。尤其是眼角周邊，都是肉眼可見的紋路。很明顯起碼是五十歲以上的老婦人了。
要知道宮裡太妃亦或是誥命夫人保養得當，六十來歲都沒這麼多眼紋呢。
「大……」龐昱壓下心中的咆哮，小心翼翼的開口：「蔡大嫂。」
「哎！」蔡大嫂看著期期艾艾，小心翼翼的龐昱，隻覺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乖巧的小雞崽兒，當即笑著應下：「來，跟大嫂先回家。你韓大哥不懂照顧小姑娘家。」
龐昱聞言垂首指指自己的腳：「蔡大嫂，我腳上有泡泡，疼。」
看著赤足的龐昱，蔡大嫂哎喲了一聲：「女孩子赤足走可不好。你先等著，我回家給你拿雙鞋。」
看著說完風風火火離開的蔡大嫂，龐昱激動的雙眸都閃爍出淚光，「還是大嫂好，爹，你學學蔡大嫂，多關心我。」
韓老三幽幽的盯著龐昱的腦袋，言簡意賅兩個字：「閉嘴。」
迎著人難得一見犀利的眼神，龐昱焉噠噠的哦了一聲。所幸沒等氛圍尷尬太久，蔡大嫂就拿著鞋過來了。
龐昱笑著感謝過後，一腳踩進去後，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知道這鞋是什麼鞋底，總而言之踩起來跟踩在官道上的堅硬黃泥路，感覺差不多。
「泡泡……腳泡泡，疼。」
「乖，沒事。」蔡大嫂熱心無比攙扶著龐昱走，「等會讓韓老三給你挑破上點藥就好。老三雖然性情悶了點，但手藝還是不錯的。跟他祖父一個樣，是當仵作的好料子，出了名的快手。」
一直留了個心眼的龐昱：「…………」
大嫂你這話裡的邏輯是什麼？
龐昱趁著大嫂熱心，趕緊旁敲側擊，然後才搞明白了。
韓老三大名叫韓文彬。
光聽名字，就是有文化人取的。但無奈這個文化人不是世俗所認可的讀書人，而是仵作。
仵作嘛，因為一開始有這個行業時候都是有地位低下的賤民擔任，甚至也歸屬賤籍中。一旦從事這行當，子孫後代就被禁止參加科考。因此成為世人嘲諷鄙夷的行業。
韓家世代是仵作，雖然識文斷字，但終日跟屍體打交道，看不見前途。尤其是到了韓文斌的父親韓平這一代。
韓平在仵作一行上沒有任何天賦，卻是個讀書的好苗子，過目不忘，出口成章。可惜被規矩限定了前途。
韓平雖然因此遺憾，但也沒感慨懷才不遇。反而開啟了騷、操作。在發現自己兒子韓文斌同樣過目不忘後，韓平就在原配喪後，帶著韓文斌跑書吏柏家當上門女婿去了。
書吏雖然不算官，但好歹也是個讀書人了。
柏書吏對此歡迎至極。發現韓文斌的確聰慧後，教人讀書認字，還跟著琢磨如何不改宗譜的情況下，讓韓文斌科考。
但好景不長，柏書吏卷入上司的鬥爭中，站錯了隊。韓文斌的祖父雖然氣惱自家兒子騷、操作，但也無奈，耗盡自己一身本領翻案，終於證明柏書吏的清白，卻也被留下個「永不錄用」四個大字，絕了前塵。
一番坎坷折騰下來，韓文斌祖父離世，韓家沒了賴以生存的老行當——仵作，但唯一不幸中的萬幸，還是有些人脈關係。所以韓文彬就成了捕快。
捕快也是賤籍。
有多賤呢？
後代也不許參加科考，不許捐納買官，地位大概跟倡優奴婢同列。但所幸捕快有一點好，起碼還能填飽肚子，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也算個官差。
且這些賤籍之間也算互通有無，自行有一套處事規則。韓文斌天賦好，歷經動盪後為人沉穩，雖然隸屬於三班衙役中快班的，但還是有點硬本事的。假以時日，還是能夠混到捕頭的位置。
龐昱真真實實瞪圓了眼睛，表示大開眼界，「蔡……蔡大嫂，這……這當捕快太難了啊。」
他從未關注過的三班衙役，竟然也有這麼多條條框框。
據說衙役分三班。
第一班是皂班，職責的主要內容就是給縣太爺出巡當儀仗隊，或者審案的時候喊威武，懲罰犯人用的。就跟開封府包拯身邊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差不多。隻要看起來威風凜凜就成！乾得活輕鬆，油水多。
第二班是快班，就是百姓口中的捕快。乾的就是抓人犯、破案、催收稅等等的活計。什麼髒累差的活，都得他們乾。
第三班叫壯班。是臨時召集的民工，有緊急情況可以協助，比如旱災比如戰爭等等的情況，縣太爺就可以緊急召喚，組建班底。
蔡大嫂瞧著聽得認真，還一副感受深受，被震撼到的傻姑娘，就覺得自己內心噴發著從未有過的傾訴欲、望，「其實現在當捕快還行。官家體恤百姓，也體恤我們這些賤民。據說包青天上書要改革。捕快啊也要講究專業知識。到時候像韓老三這樣的，本事硬的，總會混出頭的。」
說著蔡大嫂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洗乾淨，換上自家閨女衣裳的傻姑娘。
姑娘雖然傻了點，可哪怕衣服穿的不合身，但一看也真是富貴人家的好孩子。也難怪要扮醜，避開某些豺狼虎豹。
要是姑娘跟戲文一樣對韓文斌有好感，那也挺般配的。
心理感慨著，蔡大嫂彎月要從角落裡打開一個小瓶子，遞給龐昱：「這油桐子，你還是繼續抹上吧。」
龐昱把腦袋搖晃成撥浪鼓，傻妞式抗拒：「不要，黑黑的。跟包拯一樣。我臉蛋黑黑的，泡水裡好久好久才洗乾淨一點點。」
「白白的，爹爹說要做一個愛乾淨的好寶寶。」
「…………」
「哎喲這姑娘真嗑腦袋了。」蔡大嫂看著拚死抗拒的龐昱，沒忍住心疼，出門跟韓文彬商議：「要不還是算了吧。傻姑娘也怪可憐的。」
韓文斌感謝蔡大嫂過後，拿著瓶子進屋，目光死死的盯著龐昱，直接開口喝問道：「是乾淨重要還是命重要？我見過屍體無數，可沒見過哪家姑娘有這麼大頭骨的。」
話音落下，屋內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甚至還帶著窮途匕現的殺氣。
龐昱掩藏在袖子裡的手捏緊成拳擺出防禦姿勢，抬眸借著搖曳的燭光定睛看了一眼韓文彬。
韓文斌長得是國字臉，劍眉星目，陽光硬氣的帥。也是因此，他才選擇碰瓷的。可現如今距離近了，仔仔細細瞧著，韓文斌渾身上下還有幾分殺伐霸氣，不太像是仵作亦或是書吏人家能培養出來的孩子。反倒是軍隊裡淬煉過一般。
心理點評著，心跳都快要到嗓子眼了，龐昱麵上還是傻嗬嗬的笑著：「爹爹，什麼……什麼是頭骨啊？」
韓文斌瞥了眼渾身警惕，但表情還好奇的龐昱，冷冷道：「你的腦袋。」
龐昱抑製住自己雙手扌莫腦袋的沖動，昂首挺月匈板著臉問：「你是仵作，你一眼就看出我是男扮女裝了？」
韓文斌冷哼了一聲。
見狀，龐昱眼睛眨眼不眨，信口就來：「我……我告訴你，你要是毀了我微服私訪的計劃，我定要你人頭落地！我好不容易才跟著包大人出來，為的就是立功的。」
說完龐昱嚇得自己一手捂住唇畔，一手指向韓文斌：「本侯警告你不許說出去。要是讓我聽到一個字，我先殺了你。」
韓文斌聞言表情有些困惑，居高臨下的打量著瑟瑟發抖的龐昱，問：「你跟著包大人出來？」
「你們這些刁民懂什麼？」龐昱瞧著一聽包拯果然上鈎的忠義正直的人士，翻了個白眼，隨口就道：「這回來陳州，包拯來明顯就是來查安樂侯的，是有功勞的。我跟在欽差隊伍裡混個功績，到時候回去我爹爹操作一番，我縱不能封侯拜相，起碼當個四五品的官沒問題。」
韓文斌死死盯著肆意從容，把跟知府一樣大的四品官說得跟家常便飯的神秘人士，眉頭緊擰，一字一頓問：「包大人辦案還需要人男扮女裝？」
「不深入虎穴焉得虎子？」龐昱對答如流：「這回要調查的可是安樂侯！龐太師之子。若無確鑿的鐵證，包大人沒準還會被龐大師反告，到時候丟官是小，沒準命都能丟了！」
韓文斌看著瞬間趾高氣揚狀的傻姑娘，眼眸沉了沉，把小瓶子放在桌麵上，「那油桐子抹起來。」
頓了頓，韓文斌聲音沙啞，卻竭盡全力字正腔圓的訴說：「我不管你們達官貴人之間有什麼利益。但是陳州不是你們胡作為非的地方。現在賑災已經進入正軌，很好。」
雖然點評賑災的事情用詞簡單，但很好兩個字似乎帶著難以形容的信賴。
龐昱聽到這話手死死捏緊成拳，壓住自己亂竄的小火苗，抬眸斜睨著韓文斌，分外不解：「聽說安樂侯先前雖然糊塗了些，但賑災銀兩他不也是帶到了，交代你們知府蔣大人辦。他沒下放跟安樂侯有什麼關係？」
韓文斌嘴角抽搐了兩下，「安樂侯是欽差。」
「安樂侯才十五歲呢，有什麼事情辦不到位很正常。」龐昱眼睛盯著雙眸頃刻間燃燒怒火的韓文斌，問：「安樂侯身邊的文書不都是朝廷的官吏？他們不會跟你們知府勾結在一起吧？」
欽差隊伍很多人的，他龐昱除了帶自己人過來乾點事兒。另外戶部吏部也是派了小吏過來。因為需要他們要跟地方府衙交接，要將相關物資登記造冊；還有禁軍護送隊伍也要跟府衙交接，畢竟他們是負責看守的。
簡言之這個欽差隊伍，除了吉祥物龐昱，其他人也都是要乾實事的。都是各部挑選出來老實忠厚能乾事的人。
沒道理安樂侯莫名其妙落難了，這欽差隊伍詭異的一夜之間就井井有序了。
邪門了！
韓文斌聞言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但下一息他又恢復了冷靜，一字一頓開口道：「大人物之間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你別擾了賑災。」
龐昱看著再一次強調賑災的韓文斌，沉默一瞬便點頭若小雞啄米，恢復了傻乎乎的腔調：「放心吧，韓便宜爹爹，我傻了呀！要是安樂侯真乾得好，我可以一傻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