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番外二(1 / 2)
那年六月,孟越行至江州。
江州富庶,秦淮河上一片歌舞。
接待孟越的是從前同窗。一行人在畫舫喝酒,外麵絲竹琵琶聲傳來。齊銳問孟越,接下來是什麼打算。
孟越舉起酒杯,笑道:「哪有什麼打算?不過隨意走走。」
齊銳就感嘆,說當年在書院,先生都贊孟生之才。到現在,他們被八鬥米困在官場,孟生卻悠遊自在,令人艷羨。
這話孟越隻是聽聽,不會當真。
喝到後麵,他走到船邊。晚風習習,吹在孟越身上。他看秦淮河,河上放了蓮花燈。燈色與月色交相輝映。
他微醺,興起,回到畫舫中,潑墨揮毫,賦詩一首。
旁人留意到這邊動靜,漸漸湊來。半晌,孟越放下筆,周身一派誇贊。
後麵,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語,原先的會麵成了即興詩會。
再往後,醉的醉,倒的倒,直至第二日天明,有下人來尋。眾人才發覺,原來不知何時,孟越已經離開了。
他在畫舫壁上留下一篇短詞,講昨日與諸友相聚,幸甚至哉。今日晨起,見天邊濃霞色若錦緞,美極妙極,隻覺好事將至,故前去追趕。
同窗看了,感慨:「孟生灑脫,我等卻是不及了。」畢竟有俗事牽絆。
與孟越一同離開的,還有孟生那把相伴多年的劍。
孟越並未在江州停留太久。他一路往西,準備入蜀。
追朝趕霞之言,不過托辭。起先孟越並未料到,自己這趟,竟真的遇上一件「好事」。
這會兒是太平年間,孟越手中不缺錢財,又有武力自保。加上才名在外,於是無論去哪,都能被好生招待。
他師從當朝大儒,那位大儒桃李遍天下,門下學生大都入朝為官,儼然成為一黨。
也因此,無論走到哪裡,孟越都有「同窗」。
鍾鼓饌玉見多了,難免厭倦。於是這趟入蜀,孟越並未知會任何人,而是獨自走山路。
他帶乾糧上山,吃了兩日,覺得膩味,於是自己做了把弓,又削了一簍箭,開始獵野味。
都說山林凶險,其間或有虎。孟越運氣不錯,這一路,沒遇上老虎,倒是把山雞野兔吃了個肚飽。
這麼走了幾日,他慢慢察覺,似乎有人在跟自己。
孟越心中警惕。
他起先覺得,會是山中匪盜。可後麵有意試探,對方卻始終不露馬腳。孟越一度覺得自己多心。
所以他乾脆布了個陷阱。
等陷阱觸動,孟越趕去查看。沒見被捆住倒吊在樹上的人,卻見一隻雪白的兔子,有一雙烏溜溜黑眼睛,被繩子扯住腿,晃悠悠在原地。
孟越納悶。他上前,不急著把兔子身上的繩索解開,而是四下查看。
他看到半枚腳印。
腳印從深林之中延伸過來,到陷阱之下中斷。
孟越眯了眯眼睛,抬眼,去看那隻兔子。
兔子像是被嚇到,不敢亂動,乖乖由孟越幫忙,把身上繩索解開。
孟越扌莫著兔子柔軟皮毛,自言自語:「這深山野林,你倒是皮白肉嫩。」
兔子身體一僵,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孟越。
孟越心裡記掛著很多市井傳言,說山上有妖精,能吸人精氣。哪家鏢師路過一家破廟,去住一晚,做了一夜春夢,醒來就被吸乾。
孟越撥弄著兔子軟乎乎的耳朵,笑道:「難不成是什麼妖怪變的?」
那兔子露出一副震驚模樣,三瓣嘴微微打開。
孟越:「……」來真的啊?
這兔子怎麼跟能聽懂人話似的?!
他嘴角略略一抽,卻也沒想太多,而是抬頭四顧。
那個跟著自己的人,多半是發覺了自己留下的陷阱,於是故意布了個局,留了個兔子在這兒,明晃晃地嘲笑孟越。
這讓孟越心中不虞。
他戳了把兔子腦袋,在白乎乎的兔毛上留下一個小坑,說:「昨晚那山雞還有剩,今天先不吃你。」
兔子似乎鬆了口氣。
孟越一頓。
他疑心自己眼花,怎麼越看越覺得這隻兔子有人的表情。
接下來,孟越把原先用來布置陷阱的繩索解下來裝好。想了想,又做了個繩結,捆在兔子月要上,防止自己的存糧跑走。
然後繼續趕路。
可這以後,不知是那人放棄了,還是更加隱蔽行蹤。一直到孟越進入蜀州,他都沒再覺得自己被誰跟隨。
倒是那隻白兔。孟越原先想在山雞吃完後就直接吃了它,可每每動這個念頭時,白兔烏溜溜的眼睛就看過來,仿若會說話。
孟越看了,不至於心軟。他剝了那麼多野兔皮,眼前這個不過白一點、漂亮一點、乾淨一點,但也沒什麼特殊。
可還是有點遲疑。最後轉念一想,覺得既然是儲備糧草,那就等山窮水盡時再吃。至於山窮水盡之前,總歸這一路都是草木,不至於養不活一隻兔子。
結果養到最後,他在蜀州城內進一家客棧吃飯,兔子就蹲在桌上,咬著一把菜葉。
菜葉是擦乾的。白兔吃得很滿意,一邊吃,還一邊左顧右盼。
孟越喝著酒,觀察兔子動作,樂了,逗兔子:「怎麼樣,這兒是不是有趣,比你老家山裡要好?」
白兔回頭,朝他點頭。
孟越一頓。
他放下酒杯,捂著額頭,低聲咒罵:「我真是瘋了。」
他又開始覺得,這兔子能聽懂自己講話。
這次遠行,對孟越來說,沒什麼目的地,不過隨意遊戲山林,看四處風景。
他從京城出發,先南下,再往西,也算見過許多場麵。但這兔子,還真是獨一份兒。
孟越忽然決定:「好,那以後都不吃你。你與我一起,之後我們去嶺南。」
兔子聞言,卻稍稍往後退了幾步。
孟越凝神看,硬生生從小東西表情裡讀出:原來你竟然還想吃我?!
孟越嘆道,「你這樣子,真讓人誤會。」
他在蜀州停留月餘,再離開時,已經習慣有一隻兔子蹲在肩上。
這幅作態,也引來旁人注目。隻是孟越頗不在乎。
他每到一處,都會寄信給父母,告訴他們:你們不爭氣的兒子還活著,而且暫時不打算回京。
時間一晃,到了冬日。孟越留在嶺南苗族人家過年。
他自持身體好,自出京城至今,轉眼也有兩年,從未生病。
可在這個冬天,興許水土不服,孟越身在他鄉,大病一場。
半昏半醒間,覺得額頭冰涼。他勉強睜眼,見床邊坐了一個陌生男人。對方眉眼雋逸,長發披散,頭發、眉毛卻都是雪一樣的白色。
對上孟越視線時,男人一怔,下意識後退。
可孟越病得神誌不清,竟抬手將人拉住。
他沒多少力氣,可還是把人扯到自己身邊,抬手,揉了把對方頭發。
往後,手上真的無力,手順著男人脊梁往下,一路滑過背脊,喃喃說:「你終於變成人樣了?」
隨後沉沉睡去。
後來病愈,再回想這一幕,孟越深覺自己病中腦子當時燒出問題,竟然認為自己的兔子成了人。
他揉著兔子,心生感慨。又出錢,請苗寨中的人幫忙買來紙筆,自己站在桌邊,沉吟片刻,繪出一個男人麵孔。
在孟越想來,自己那天見到的應該是苗寨中人。隻是對方年紀輕輕,就一頭白發,興許得了怪病。也或者身份特殊,平時不會見人。自己要再見對方一麵,得悉心打聽,不能唐突。
至於為何要再見一麵。
孟越冷靜地想:這可能就是……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活了二十餘年,孟越對病中見到的一個男人心動。
他開始找人詢問。
可苗寨中人見了畫,都說,從不知道這個男人。
苗語詰屈聱牙,晦澀難懂。孟越學了許久,才能基本溝通。當下,他雖失望,但隻覺得自己沒把話說清楚。於是遺憾回住處,麵對眼前畫,怔怔出神。
一邊出神,一邊揉著兔子,說:「我現在可算明白,曹植當年見洛神,是什麼心情。」
兔子不理他。
不止不理他,還跳到地上,慢吞吞咬自己身上的毛,一叢叢拔下。
孟越起先不曾留意。後麵發覺,頓時大驚失色,把兔子抱起來,問:「你這是做什麼?」
兔子烏溜溜的眼睛一轉,跳到桌上,低頭,看畫中男人。
孟越起先驚道:「哎,可別把我的洛神——」一頓。
他的洛神,活生生出現在他麵前。
坐在桌上,頭發雪白披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