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我一生,難尋太平 (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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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裡響起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不知是風來了,還是雲散了。煤油燈始終一言不發,玻璃上的倒影卻清晰得異常殘忍,昭然若揭地提醒眾人,風華已逝,一千三百餘年。

「唉。」塗老幺頭一回如此唏噓,大老爺們兒蹲在地底唉聲嘆。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樣靠在牆壁上,垂著頭不曉得在想什麼,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嘲諷又落寞。

李十一梗了梗喉頭,隱隱透著酸脹的難受,但她隻是默不作聲地將燃盡的煙管子收起來。

相見不如不見時,記得也未必好過忘記。

月娘無魂之燭一樣望著阿婉的棺材,最可悲不過是,她騙了自己這樣久,卻偏偏什麼也不記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到頭來也要旁人來拆穿。

那個身著胡服,咬牙咽血的天之驕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劃拉出血痕,想要抓住的,不過是永失所愛之後,不肯麵對的悔恨同愧疚罷了。

隻消一步,她便可以將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於阿婉鼻下,抱著阿婉復生的希冀,前塵盡消地閉目長眠。

她還有一個不曾言明的私心,她想要阿婉醒來,抱著她冰涼僵硬的屍身,如她當時那樣徹頭徹尾地痛哭一番。

她同阿婉之間,也唯有黃泉相隔之時,才肯在對方麵前哭。

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

十四歲那年,上元節,長安城華燈初上,她同阿婉換了男裝出宮遊玩,小小才人的側臉留在公主的燈影裡,公主的側臉落在才人的心尖上。

十六歲,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陽之子薛紹,八音迭奏禮樂齊升,拆縣牆以通婚車,燈籠直燃到天上去,萬千盛大中驕縱的新婦捏著裙角,阿婉的身影隱藏在鬱鬱蔥蔥的柳樹下。

三十往後,她漸漸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權勢刻進了倨傲的骨子裡,隻在回廊下拉著幼小的子女,偶然望見奉書而過,蹙眉問政的昭容。

她同她持劍相對,紅眼散發,卻也曾掀被同眠,問山月知不知女兒心底事。

隻是人總善於遺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了個乾淨。

阿婉總歸比她要聰穎一些,早赴黃泉,一碗孟婆湯,抿笑辭月娘。

角落裡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一抽一抽的,克製極了,又微弱極了,李十一抬眼一瞧,見宋十九咬著下唇,下巴同鎖骨輕輕抽搐著,溫熱的淚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一掃一眼阿音,阿音心領神會地將宋十九的頭按到自個兒肩膀上,捂了捂她的眼睛,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李十一抬手抵了抵鼻端,瞥一眼快燃盡的煤油燈,站起身來掃掃衣裳上的浮灰,薄聲道:「走罷。」

塗老幺興致缺缺地站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腿筋,俯身拎起燈。

月娘卻望著地上的散塵,搖頭道:「將我留在這裡罷。」

眾人一怔,又聽她道:「尋了這許多年,倦得很了,不想再走了。」

她抬頭,對李十一頷首:「將墓封了,有勞。」

李十一嘴角微動,卻最終未答話,上下睫交纏一瞬,點頭應承:「好。」

行至墓口,李十一側轉回頭,雙唇緩動念了一聲:「阿春。」

自墓裡出來,已是月褪日升,淩晨的空氣最是稀薄,也最是沖人,隻一吸,便直往人腦仁兒中心處鑽,涼得塗老幺一下子眼淚鼻涕一股流。

他停下來擤了一把鼻涕,又搓了搓乾燥的手掌,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裹著溫軟華貴的長袍犯著困。

李十一自個兒走了一會子,停下腳步,回頭看跟在身後半步的宋十九,她倒是不再哭了,卻曲著柔嫩的手指,垂頭默不作聲地抹著眼淚,手上在墓裡沾了灰,抹得眼旁深一道淺一道的,李十一怕她眼睛疼,便抬腕將她的手拿下來,問她:「哭什麼?」

宋十九睜著濡濕的杏眼,腫腫的眼皮翻起來,眼角還掛著淚痕,嘴被咬得紅艷艷的,她精巧的鼻翼一動一動,抬頭望著李十一,小聲道:「心裡頭十分難受。」

她十分乖巧地壓抑著哭腔,可正是這點子委屈,令她的語調同神情瞧起來似被遺棄的幼獸,可憐極了。

「難受什麼呢?」李十一偏了偏頭,認真地低頭看進她眼裡,嗓音仿佛放柔了些。

宋十九咬唇想了想,又淚眼朦朧地望著她:「你也難受。」

「我?」李十一訝然。

「我知道呀。」宋十九低頭囁嚅,伸出指頭戳了戳李十一的月匈前,「你這裡軟乎乎,暖乎乎的,怎麼會不難受呢?」

李十一有些好笑,卻不再言語,隻提步又往前走,宋十九跟上去,因著淚水糊了眼,腦仁又哭得疼,瞧不大清路,便將胳膊靠過去蹭著她,由她掌著路。

又走了兩步,宋十九忽然道:「月娘同阿婉的交情,是何意?」

李十一未答,聽她問:「是我同你這樣麼?」

李十一道:「我同你認得不過十來日,哪裡來的交情?」

宋十九結舌,才十來日?可她卻總覺得過了好些年似的。

她想了想,又問:「那你同阿音,是麼?」

李十一頓了頓,搖頭:「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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