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長亭九夢君(十三)(1 / 2)
等待讓夜晚變得漫長,也令蒼穹滋生了許多可能性。
李十一披著鴉青色的褂子,未上樓,隻坐在客廳裡就著燈雕一個小玩意。手裡的木頭細細長長,精巧的刀工刻出齊整的鱗片,指頭覆蓋住頂端鹿一樣的犄角,將上頭的木屑掃下去。
隻雕了一半,她便停了下來。龍是什麼模樣,她未曾親眼見過。年畫上,裡,龍眼都惡狠狠地突著,銅鈴似的十分威武,可她以刀尖抵著木麵,總覺得應當有嬌軟的眼皮,上揚的眼尾,纖長濃密的睫毛,以及水靈靈的瞳孔。
若是笑得開了懷,還會月牙似的眯起來,有蜜糖堆作的臥蠶。
她將木雕放下,開始想念宋十九。
說起來,宋十九這個名兒還是她起的,當初未過腦子,叫得隨意又敷衍。也不曉得她究竟是喜歡聽她冷冷淡淡的一聲「十九」,還是旁人恭恭敬敬的一聲「九大人」。
她的舊友,朱厭,雨師妾,尋常又叫她什麼?是阿燭呢,還是阿九?
阿九,阿九,李十一覺得也有些動聽。
倒是未曾再介意「九」同「十一」究竟哪個大了。
她將褂子緊了緊,站起身來去廚房倒了一杯滾水,一麵吹一麵靠在桌邊小口小口地喝,抬頭看了兩回西洋鍾搖動的擺錘,隨後她將身子直起來,打開門想去院子裡走走。
老舊的木門將動靜喊得震天響,仿佛開合一回便是割下一塊肉。李十一皺了皺眉,抬頭卻見宋十九站在院子裡。
世間有許多令人心動的瞬間都在於「剛好」和「幸好」,好比說方才想念的人剛好出現在麵前,而宋十九的出現,也稱得上一句幸好。
李十一認真地凝望著她,仍舊是前兒那身月白的旗袍,外套的貉子毛沾了兩片碎葉子,衣裳下擺有兩塊不大明顯的乾灰。她卷卷的頭發被撥得有些亂,輕浮隨意地簇擁著她姣好的麵龐,倒比規整的模樣多了些生動。
更為生動的是她的表情,眼珠子機靈又活泛,眼皮子卻懶洋洋的,嘴角稍稍勾著,也不知道笑還是不笑。
李十一又留神看了看她鬢邊的夜露,好似站了有一會兒了。
她有些懊惱,想來是方才雕刻得太專注,才未聽到她的腳步聲。
「去哪裡了?」李十一問,嗓音像潛入夢裡的風。
而宋十九的回答更是擾了清夢,她說:「你知道。」
她的眼神氣定神閒又心照不宣,自己在哪裡,對麵的人一直知道。
李十一的眼神一動,想起自己坐躺在洗澡桶裡時,聽見屋頂的呼吸聲。
屋頂上的宋十九側臥在磚瓦高高的脊梁旁,臉頰枕著手背,身體起伏的曲線美妙得似丹青聖手勾勒的群山。同在鍾山時一樣,她呼氣又吸氣,睜眼又閉眼,靜悄悄地思索,也靜悄悄地感受這座院落的體溫。
寒鴉停在她的月要窩,樹葉落在她的發間,她從自然中來,又回到天然中去。
可到底不一樣,鶯啼鳥叫裡沒有阿音扔麻將時嘩啦的脆響,日月星辰也抵不過李十一淺笑時微動的鼻息。
她闔上眼,眼裡全是李十一。
她還是如此喜歡她,那份喜歡並沒有被膨脹的記憶壓縮,反而在縫隙間生出了不甘心的枝丫,軟綿綿地撓著她的心窩。
李十一聽完了她一整個起落的呼吸,待回過神時,才發覺木桶裡的水涼意入骨,她站起身來,走到樓下去撥出骨牌的聲響,而宋十九尋常最愛的娛樂並未將她引誘來。
最愛的小食也未將她引誘來。
入夜時,仍舊會聽到宋十九的呼吸聲,李十一便躺在床上等,等她的呼吸變得綿長而有規律,等她入一場香甜的美夢。
她時常按捺住擔心她會不會著涼的心思,時常想要為熟睡的她披上一件外裳。
哪怕她是天生神骨,凡塵的溫度奈何不了她,隻能夠將李十一的擔心襯作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