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與先生闔玉棺(十一)(1 / 2)
何家村在半山月要,不大好找,沿途的茶肆問過去,好容易才探得了道路。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幾位挑扁擔的賣茶翁一聽何家村三字紛紛變了臉色,欲言又止地匆匆指了路,便諱莫如深地埋頭往壺裡添水。
一路往上走,天也漸漸擦黑,暮色沉沉地罩下來,像倒扣了個粗泥碗。
山上要到底比底下涼些,沿途的雪還未化乾淨,越往裡頭走,雪堆得越是雜亂,大道上亦結了一層滑滑的冰,隻零星幾道腳印和車轍,仿佛是沒什麼人往來。
塗老幺拎著西褲走,裡頭幾層的棉褲露出來,掖在毛襪子裡,倒是不大冷,卻是這皮鞋走得十分費勁,窩了好幾道深深的勒痕。
他想起從前走街串巷的日子,大冷天兒的棉鞋裂了口子也舍不得扔,塗嫂子補了又補,都辨不出原本料子來,這才沒幾個時日,連上好的牛皮也不心疼了。
他望一眼旁邊的李十一,好日子便是從這裡開始的,他不習慣將感激掛在嘴上。可他清楚得很,若他和婆娘還同從前一樣窩在北京巷子裡,如今戰亂四起,也不曉得還有命沒有,更別說安安生生地住在租界裡。
這世道連命都不大貴,什麼也不奢侈,安生便是奢侈。
他塗老幺屁本事沒有,卻得了天底下最貴的饋贈,他不曉得怎麼回報才好,是以才死皮賴臉地跟著李十一。
李十一見塗老幺一個勁兒盯她,有些不自在,眼皮子一撩,問他:「怎麼?」
塗老幺眨巴眼睛,「啊」了一聲,目光越過李十一投在身後,咋咋呼呼:「這山頂反光得厲害,怕是常年積雪罷?」
李十一瞄一眼,「嗯」一聲,又望他一眼,見他說話沒頭沒腦,仿佛是不願交談的意思,便也沒有追問的閒心。
再繞過半座山,兩旁才漸漸有了幾頭歸家的老牛,前方是一個小村落,路邊雪裡插著半根舊年的木頭,煤炭隱約描了一個「何」字。
村落是典型的徽派建築,青瓦白牆,屋簷高低錯落,畫兒式地疊著,遠遠地瞧著似極了水墨山水畫,炊煙正好升起來,襯得瓦礫間霧蒙蒙的,是重逢的好場景。
李十一將步伐慢了下來,鞋上還沾了未化的冰碴子,鞋頭有些濕,顯出了些長途跋涉的風塵仆仆,她想了想,衣裳是不必管了,隻將帽子摘下來,順了順頭發,又將腐皮揭去,手背揉了揉略紅的臉頰,將包袱收拾齊整了,這才往裡頭走。
塗老幺望著她不緊不慢的動作,生出了重疊的幻象,他第一回見李十一時,她也是井井有條地收拾著家夥事兒,那時她翻牆掏灶,動作利索又乾淨,神情卻是懶怠怠的,仿佛隻要你不太大聲,她便連眼皮子也不稀得抬。
如今她又一次在他跟前整裝,慢吞吞的動作裡卻帶了藕絲似的優柔寡斷,眼簾扇了又扇,好似在考量。
「其實,也不必太緊張。」塗老幺安慰她,「興許,十九早走了呢?」
李十一頓了頓步子,瞥他一眼。
塗老幺險些咬舌自盡。
他咬著舌尖兒左右一頓看,心底卻疑竇叢生:「這村落裡咋恁的沒人氣兒?」
處處屋門緊閉,百業關張,院兒裡連條狗都沒有,菜葉子也是蔫兒了吧唧的,偶然有一家才是今日澆了水的模樣,小道上不見行人,巷口卻擱了一個個火盆子,也沒人看顧,隻自顧自地燃著,塗老幺近前一瞧,燒的是幾件衣裳。
他揣著手瞧:「真浪費嘿。」
李十一卻道:「病村。」
她驟然明白了為何半路的人都神色有異,也明白了為何途中徑道覆雪。
「你咋曉得?」塗老幺詫異。
李十一抽了抽鼻子:「藥味,你沒聞見?」
塗老幺狗似的嗅了嗅,抬手捏鼻左右胡擼:「怕是鼻炎又犯了。」
他仔細辨了辨,是依稀有幾聲不大分明的咳嗽,李十一自包袱裡掏出一塊布條,遞給他:「將口鼻掩上。」
說完便提步往前去,塗老幺一麵綁布條,一麵想提醒李十一,卻陡然想起來緊要的,自顧自樂一聲,十一姐是開了光的菩薩,自是不必怕。
李十一目不斜視,循著藥味愈濃的方向往深處走,她的步子邁得有些匆忙,噠噠噠的,好似在她心上敲著小鼓,才剛轉過一個彎,鼓聲便斷電似的停了,而後是滋滋電流的餘音,「喑——」地從她耳邊伸出去。
她微微喘著氣望著前方,能聽見街邊一個藥爐子「咕嚕咕嚕」的冒泡聲,蒲扇來回悠著火候的「噗噗」聲,蹲在一旁的小男孩兒一句接一句的背書聲,還有一個小姑娘「咯吱」一聲掩了門,從裡頭抱出來一小盆炭火,彎月要遞到爐子邊。
更有甚者,她能聽見遠山頂上大雪壓枝的「簌簌」聲,爐子底下火舌偶然竄出的「劈啪」聲,執扇熬藥的人裙擺摩挲地麵的「窸窣」聲,以及自己似浪拍礁般嘩然的心跳聲。
其實有更吵鬧的聲響,好比說塗老幺在耳畔嘰嘰喳喳狗都嫌的叫嚷聲,同遞完炭盆的春萍「呀呀」驚喜的招呼聲,可她的耳朵容不下太大的聲響了,隻容得她慢悠悠地走過去,看著將煮藥的動作生生頓住,側臉與她對視的宋十九。
「終於」這個詞的美妙,要在你用到它的時候才知道。
譬如說,李十一終於找到了宋十九。
塗老幺布條掩著臉,隻露出一雙笑眯了的眼,伸著胳膊食指不住地點:「十九!」
他又回頭對李十一笑嚷:「十九,十九啊!」
他見李十一頗為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說——我不曉得那是十九不成?
但塗老幺並未將動作收回去,他瞧見了李十一那一眼中細微的微笑和羞赧,她不大習慣激動,那塗老幺便替她激動。
於是他小跑上前,嗓門更大了,生怕嘴被遮住宋十九聽不清:「果真是你嘿。我就說前幾日見過你,也是穿的這個衣裳,跟著這個女娃娃,你可真是長進多了。」
宋十九站起來,將蒲扇擱下,抿著笑回塗老幺:「怎麼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