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2)
禦好身形修長,白麵紅唇,眸若點星,美如婦人,而且穿的是綾羅綢緞,佩戴的也是玉石珠寶,往這村裡一站,燦然若神人。
禦好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頑皮可愛,喜歡躲在粥棚的柱子後麵偷偷看夏嫄布施。
雖然村裡病人比餓死的人多,但因為生病,許多人沒法勞作,顆粒無收,因此一碗米粥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極大的恩賜。
夏嫄的名聲極好,窮途末路的眾人也不忍為了一己之私哄搶米粥,加之有人自發幫著維持秩序,因此這麼多天也沒有人鬧事。
夏嫄麵前排了很長的隊伍,災民個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有些老人佝僂著身子,還不如十來歲的孩子高,夏嫄每次總是想多盛點米粥給他們,但是又擔心前麵的施舍太多,後麵的便沒有了。
忙了一個早上,夏嫄擦了擦汗,走到一旁休息,忽然眼前一黑,原來是被一雙冰涼又細膩的手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誰?」傳過來的是非常悅耳的男聲。
夏嫄想把他的手打開,拍了他一下。那手骨節分明,她的手碰到他的手,發出響亮的聲音。她又擔心把他拍疼了,佯裝生氣道:「禦好,快把手放開。」
「哎呀,不好玩。」禦好撇撇嘴,轉到夏嫄麵前,蹲下來仰著臉問她,「先生怎麼知道是我?禦好明明藏得好好的。」
夏嫄笑道:「小少爺,你身上盡是環佩碰撞之聲,一步一響,身上也是我們這兒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好聞味兒,我想猜不出來都難。」
「原來都是這些身外之物搞的鬼,」禦好嫌棄地把一塊羊脂玉佩拽下來,扔在地上,「害我連玩都不能玩,扔了扔了。」
「唉,」夏嫄見他如此暴殄天物,又好氣又好笑,「怎麼能怪死物呢,美玉養人,它一點錯也沒有,而且這麼金貴的東西,別人一輩子都見不著一塊,你說扔了就扔了,又讓他們如何自處?」
禦好忙把玉佩撿起來,笑眯眯道:「先生,你真好,什麼都說得頭頭是道。既然這玉佩珍貴,先生又合我眼緣,我便將它送予先生如何?」
也不知道禦好是誠心的還是假意,他隻是仰臉看著夏嫄,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夏嫄微微一愣。
「夏先生。」王長生的聲音打斷了夏嫄的思緒。
夏嫄如夢方醒,回眸一笑:「長生哥,怎麼了?」
王長生方才便來了,站在遠處看了好一會兒。這禦好一臉媚相,和常人極為不同,他越看越覺得禦好有問題。
王長生走過來,瞟了一眼禦好,淡淡道:「先生忙了一個上午,這幾天也沒好好休息,我讓幾個還能乾活的來幫忙,還叫人給你做了點好吃的,先跟我去吃點東西吧。」
「不麻煩了,我還行,」夏嫄客氣道,「我若隨你吃山珍海味,卻給他們施舍清粥小菜、白麵饅頭,他們會怎麼看待我?」
王長生微微皺眉。
夏嫄這句話沒什麼問題,卻讓他覺得臉頰發燙。
禦好忽然插嘴道:「王村長,你給夏先生準備了什麼好吃的啊?」
禦好直接稱呼王長生為村長,把他白白叫老了幾十歲。他更來氣了,陰陽怪氣地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又豈是你能體會的?我們這裡地小物薄,當然比不上小少爺高門大戶。」
「那就是算不上什麼山珍海味了?先生,古人有雲,能者多勞,多勞多得,你為災民布施那麼辛苦,如果不養好身體,病倒了怎麼辦?」
「你——」王長生高興也不是罵人也不是,半句話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禦好瞥了他一眼,笑意狡黠,而後又佯裝無辜地看著夏嫄。
夏嫄隻覺得他人小鬼大,語氣還是寵溺:「這都是哪裡學來的歪理,小孩子家家心眼兒那麼多。」
說完,她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來:「罷了,長生哥,不好意思又讓你破費了。」
「我做的不及先生萬一,先生不必和我客氣。」王長生瞧見夏嫄的笑容,臉色才微微好了些。
夏嫄正要走,又想起禦好,轉頭問道:「小少爺家裡人呢?怎麼來了這麼多日也不見你的仆從?」
禦好目光幽幽的,驀地嘴角上揚道:「我把他們都趕走了,整天說要保護我,煩死了。但我想他們現在肯定還在周圍埋伏著,隻是不讓我瞧見而已。」
「小少爺的午飯是誰準備的呢?」
禦好咧嘴笑道:「我餓了就去縣裡吃。」
「胡鬧,」夏嫄皺了皺眉,「從王家村到臨安縣要一天腳程,你若餓了,哪有力氣走到縣裡。你一定在騙先生,來吧,跟先生一起吃午飯去。」
王長生不滿道:「夏先生,像他這樣的小少爺怎麼吃得下我們窮鄉僻壤的飯菜,到時候怕是要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夏嫄道:「長生哥,他還是個孩子。」
禦好腦袋歪向一側,眼底露出幾分狡黠的光芒。
「夏先生吃得,我自然也吃得,但本少爺現在不餓,就不去蹭飯了。」
夏嫄道:「你真的不餓?」
禦好點頭道:「真的。」
王長生氣極:「既然少爺不想吃,先生又何必強人所難。」王長生轉身便走,夏嫄不得不跟上,卻又被禦好叫住。
「先生,山上的竹花開了,等得空了,你可以陪禦好去看看嗎?」
那座山已經被眾人一把大火燒了個通透,夏嫄也許久沒有再去,這會子禦好又說起那座山,她莫名便想起阿全來。
王長生怒道:「那是不祥之地,已經封起來了,別說先生不許去,小少爺你雖是外鄉人,但入鄉隨俗的道理總該懂吧?」
禦好隻是歪著頭等夏嫄回答。夏嫄抿了抿唇,沒說話,跟著王長生離開了。
鬼使神差地,夏嫄竟然私底下約見了禦好。對於阿全的死,她一直無法釋懷。
那是她的學生,但因為家裡太窮,加上鄉裡沒什麼有本事的大夫,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了還不得安生,無法下葬不說,還被大火燒得灰也不剩。
夏嫄認為,禦好驟然提出這個請求,也許能給她帶來新的啟發,讓她更好地回憶這件事情,找出謀害阿全的凶手。順便,她也想來這裡祭奠一下阿全。
夏嫄來到南山的時候,禦好正半跪在一個小山坡上等她。他穿著朱紅色的圓領袍,烏黑的及月要長發散落,像是在黃土地上振翅欲飛的鳳凰鳥。
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默契,夏嫄剛到,禦好就站起來,仿佛早已經知道了似的。
他轉身對夏嫄燦爛地笑,像不諳世事的孩子:「先生,你看。」
夏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才驚覺不知何時那些沒有在大火中喪生的竹子都開了花,雪白的一片,微風過境,發出「沙沙」的聲音。她站在遠處,風也揚起她的青絲和長衫,仿佛她也化作了萬千青竹中的一根,迎風而立,英姿颯爽。
「先生,死過人的地方生長出那麼多漂亮的花,是不是很可笑?」禦好忽然問她。
夏嫄站在清香的風中,聽著風與竹花的吟唱聲,一時沉默。她沒想到,時間竟然如此殘忍。
禦好好像覺得自己多言了,又笑起來:「但那些竹花真漂亮,我隻是覺得這麼好的一個地方被封起來,實在是荒謬。」
「竹一生都不開花,若開花必有災難。」夏嫄嘆道,「是不是它們也覺得阿全的死是冤枉的,所以來報復鄉民了?但是王家村人隻是窮和愚昧,何錯之有?」
禦好快步走過來,拉著夏嫄的手:「先生亂抒什麼情,快隨我進去看一看,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竹子開花呢。」
夏嫄沒想到禦好會這麼自然地觸碰她,但她是個規行矩步的女子,連忙鬆手道:「小少爺,你太激動了。」
禦好拉了把空氣,悻悻地道:「真麻煩。」
他張開雙臂笑著從山坡上飛奔而下,像一隻飄逸自由的鳥兒,奔向那花叢裡。午後的光芒,靜謐的竹林,潔白的花朵,還有天真漂亮的少年,夏嫄站在山坡上,一時看得癡了。
她臉頰微微發燙,念及自己是重義知恥的先生,不能對一個小小少年有過分的想法,才掐了掐手心,慢慢走下坡去。
那是一個十分美好的午後,禦好帶著夏嫄到處找花。仿佛這裡不曾流血,不曾有屍骸。
禦好仰躺在樹蔭下,用一片葉子遮著眼睛。
夏嫄擔心地上髒,用手把身後的裙子攏了攏才蹲下來:「小少爺,雖然這裡已經有了新氣象,但是我的學生曾葬身於此,那些細如發絲的血色小蟲子也許還在泥土之中藏匿,你還是聽我的話,早些離開。」
禦好把葉子挪開,笑吟吟道:「先生是在關心禦好嗎?」
夏嫄點頭:「你還年輕,我不希望你再出事。」
「那先生……我一個人在家很無聊,你能不能當我的老師,當我的先生,我想跟著那些孩子一起讀書識字。」
禦好的話戳中夏嫄的痛處,因為瘟疫,學堂已經荒廢許久,那些稚嫩的聲音也不再響起。每夜入夢的,隻有無數人的呻吟、號哭、悲泣……
夏嫄黯然道:「小少爺生於高門大戶,你的父母一定會為你安排最好的先生,助你考取功名,魚躍龍門,我這兒廟小,怎麼供得起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