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戒斷反應(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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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風聞有你,現在親眼看見你。

——約伯記42:5

一八|九二年的倫敦迎來了第一場鵝毛大雪。

遠處叢生的工廠煙囪中,不列顛的黑色寶石仍在熊熊燃燒,席卷著日不落帝國也未能幸免的那冬日乾冷空氣,於是積了整夜的雪堆上又落了薄薄一層煤灰,混雜出不乾不淨的顏色。

雪水在鵝卵石鋪就的狹窄路麵上淌成泥濘,旁邊的街頭小販趕在它結冰前連著積雪一並掃開,然後又是馬車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石子的沉悶聲響,中間還摻雜了報童斷續的叫賣聲。

牆上的時鍾指針劃向了九時零一分。

早就已經超時了。

坐在辦公桌前的黑發男人單手搭在實木桌麵上,那是一隻典型屬於上流社會的手——指節分明、白皙,沒有任何生活勞作所留下的痕跡。修長食指正微微屈起,煩躁難安地敲打著,一下下的與秒針走動同步。

它的主人被碎發落下的陰影遮去眼中神色,事務所中隻有這兩種聲音所組成的不和諧的協奏曲仍在繼續。

他難以壓抑那股焦躁感。

幾乎是習慣性的——他用指尖將領口拉扯得鬆快了些,窗縫漏進的冷風跟著灌入,非但沒能好轉,反激得那莫名的火焰燒得更旺。

但他清楚這與其毫無乾係,全是精神上所出現的異常所致,除非等得到——

事務所的門被推開了。

「早安,克萊爾。」

熟悉嗓音傳入耳中的同時,黑發男人緊繃著的身體一下子放鬆下來,抬眼望過去。

他一舉一動都帶著高高在上的漫不經心,隻有自己才清楚藏在最深處的急切。他的觀察力要比常人來得敏銳——得多,也自然漏不過那暗金色發絲上、他親手贈送的純黑外套肩後凝結成水的雪花……還有鞋跟邊角留下的汙漬。

——他在對方進門後的三秒內就原諒了他。

但這並不代表鬱結能就此平息。

「早安。」

克萊爾·沃特斯慢吞吞出聲:「你遲到了。」

「我知道,克萊爾。」他的助手無奈嘆氣,「我很抱歉,我——」

「早上出門的時候發現必經之路上發生了事故,」克萊爾打斷道,「我猜猜……是馬車側翻?」

「所以不得不中途繞遠——你家附近也隻有那片區域正在翻修,走在路邊都難免踩上積水。同時也沒能經過點心店,這就是你兩手空空來的原因。」

被他搶了話頭的助手隻好空眨眨眼,「我很高興你能理解我遲到的理由。」

「不過。」

克萊爾話鋒一轉,「作為你的雇主,我還是有權扣你的工資。」

「好吧,如果你想這麼做,我沒有任何怨言。」

他的助手語氣還是如往常般溫和,轉身將脫下來的外套好好掛在衣帽架上,「雖然我以為我們現在不止是那樣的關係了?」

「那你也應該知道,」克萊爾道,「還有另一種補償的方法。」

這世上恐怕隻有一個人能夠逐漸開始理解他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尤萊亞·摩斯坦在原地愣了不到一秒,旋即轉頭看向門外,待收回目光,就走向了對方所坐的辦公桌邊。

他撐著扶手俯下身,唇瓣還嘗得到外麵凜冽冬風殘存的微涼。觸碰、深入,在長驅直入的攻勢下,最先有些招架不住的居然是克萊爾自己。

他呼吸亂了,尤萊亞也在察覺到這一點後鬆開手。與紊亂氣息相反的是已被平息下的有如實質的躁動,克萊爾望著那雙碧綠色的眼眸——他向來覺得它們比他轉送給對方的祖母綠吊墜來得更剔透——其間倒映出他自己的臉龐。

不可能再有誰會這樣不摻任何雜質地注視著他。

除了尤萊亞。

「抱歉,我遲到了。」尤萊亞端詳著他的神情,猶豫了一下,「會難受嗎?」

「……一點,已經不要緊了。」

「咖啡?」他的助手低聲問。

佩在月匈前的十字架早就隨彎月要的動作滑出來,搖搖晃晃地懸在半空,克萊爾視線短暫地掠過。

他知道這吊墜另有玄機,但他的助手的確是一名基督徒——盡管以他們現在有違教義的所為稱不上是虔誠。

「當然。」他回答。

那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他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根深蒂固的習慣,尤萊亞·摩斯坦就是其中之一。

克萊爾知道自己在飲鴆止渴。

沒有什麼比一杯剛泡好的咖啡更能在昏昏欲睡的冬日早晨刺激大腦,雖然他未曾有任何困意,但這不影響他欣賞他的助手沖煮咖啡的手藝。恰到好處的牛奶,灑在最上的肉桂粉末,還有端到手邊時正好冷卻下來的溫度。

打從他們四年前初次相遇,尤萊亞就這樣一手打理著他的飲食起居,事無巨細。

「我看過信箱了,」他的助手轉身去清洗咖啡壺時說,「今天沒有新委托?」

克萊爾揚眉,「蘇格蘭場那邊似乎終於打算自己好好活用一下大腦免得生鏽了,不過,希望他們這次沒用錯地方。」

「克萊爾……」

「實話實說。」

尤萊亞又一次無奈地嘆了口氣,暫時放棄了爭論。這在他們之間已經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了,用他的話來說,「你總是有理的」。

克萊爾·沃特斯,全倫敦大名鼎鼎、毀譽參半的唯一一名私家谘詢偵探——或許不止倫敦。

最開始是受警方所托,解決那些他們無從下手的案件。而當業務範圍不局限於蘇格蘭場,他的聲名也隨之遠揚,四處的委托函紛至遝來,像今天這樣清閒反而少見。

雖然大多數時候也隻是待在事務所去解答那些疑難罷了。

「還是有一件的。」

偵探將信封往前推了推,「但是預定時間是在兩天後,今天就清閒應付過去好了。」

「還得感謝我們上一位慷慨的主顧,」克萊爾凝視著咖啡杯內微微漾起的水紋,挑挑眉,哪怕在說好話時依然語含譏誚,「就算關門歇業,至少到兩個月後的開銷都不用愁了。」

他倒是斷不會那麼做的。

「是啊。」

尤萊亞語氣微妙:「還挺難得的。」

正如克萊爾·沃特斯那常人無以企及的頭腦,他還有另一樣出色的才能——總是有辦法用刻薄的言辭將委托過程中遇到的大多數人連同雇主得罪個精光。

谘詢偵探本人絲毫不在乎這些,他追求的隻是解開謎題的過程,再者,就算如此,下次遇到難纏的麻煩,那些人還是得捏著鼻子來請他。

但他的助手對這點相當發愁,也曾坦言過於特立獨行不是什麼好事,自發地承擔起了賠禮道歉和善後的職責。

過於在乎外人看法也會變成一種累贅,他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他人生遇到尤萊亞前的二十六年,就是不斷踐行這句話的過程。

天才?

不,大家通常不這麼說。

他們更多地叫他怪物。

人們畏懼他,猜忌他,唯恐他看穿自己的想法——就好像他的目光能鑽透他們腦門似的,這對於克萊爾而言倒是沒差,盡管他隻是把看到的蛛絲馬跡說出來罷了。

他活似一隻刺蝟,在被遠離前先用渾身的刺擋開他人。這不代表他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恰恰相反——隻要克萊爾想,他可以很受歡迎。

他也嘗試過。

觀察受歡迎者的言談舉止,藏起鋒芒,他輕易就能看透一個人最深處的弱點,自然也知道怎樣最快地投其所好。他的學習能力如此之強,在三分鍾內和周圍人打成一片都成了件易事,但……他何必這麼做?

人們欣賞著假造出來的表象,也不會有誰關心他真正的想法。克萊爾不久就厭倦了這種把戲,他一恢復我行我素的風範,身邊的那些「朋友」也迅速一哄而散,正如最開始那般。

他大學畢業後留在倫敦,開辦了自己的偵探事務所。起步的那段日子很艱難,畢竟他在離家時完全拒絕了家裡的一切——包括經濟上的援助,自詡為上流階級的舊貴族當然也不會看得起去做了私家偵探的次子。

境況好轉是在幫助警方破獲幾起手法稀奇古怪的凶殺案後。

功勞沒落在他身上,不過克萊爾一向不管這個。他倒也多少從中得了些裨益,作為谘詢偵探的委托見漲,甚至忙到一個人都分|身乏術的地步。

他和尤萊亞·摩斯坦正是在那時相遇的。

他跟蘇格蘭場彼此看不對眼——這麼形容他們的關係或許過於簡單了。但當他又一次來到凶案現場,哈裡森警長的確在旁邊吹胡子瞪眼。

克萊爾也懶得理會,他隻是慣例將所有人連同屋內警察留下的幾個鞋印一起冷嘲熱諷了一通,然後禮貌地建議他們要是不想放過犯人,就最好當夜淩晨兩點半在佛裡特街路口提前蹲守。

他在後一句話的中途就聽到身後傳來的開門聲,但直到說完後才不緊不慢轉了身。

「這麼說有些失禮,醫生,」克萊爾微微挑起眉梢,「不過我想你今天的工作已經解決了。」

「當然,如果他們不相信我的論斷,再來驗證一番也不錯。」

他的目光落在被領進門的男人身上——暗金色的中短發在腦後留成麻花辮,碧綠雙眼聞言正征詢地看向警長,長相比起常人是出眾的,但他感興趣的從來都是容貌之外的東西。

哈裡森警長的臉色顯然不怎麼好看,重重一偏頭示意該繼續的繼續。

克萊爾攤開右手,說聲「請便」就乾脆利落地轉身向外走去,跟進門的那臨時醫生擦肩而過,對方似乎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對了。」

他頭也不回地補充道:「委托金還和之前一樣送到事務所就好。」

守在房外的幾名巡警可能還以為他要進一步勘察現場,紛紛讓開,孰不料人徑直走遠了。

這裡離事務所不遠,克萊爾正散步似的慢慢往回走,背後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喊聲。

「……等等!」

是個陌生的聲音:「請等一下!」

他原地站住,回過身去,就看到眼熟的發色——是方才的那位醫生。

對方走近過來,這樣一番追趕後氣息都還很平穩,視線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沃特斯先生……?」

「顯而易見,是我。」克萊爾調整了一下偏開的帽沿,「看來那位警長還沒瞧我不順眼到記錯名字的地步。」

「呃。」

對方似乎因為他的言辭一瞬間有點尷尬,「事實上是我在這之前就有所耳聞,追上來也是想問……」

醫生的神情摻了點好奇,「您是怎麼知道的?」

「那名犯人?」克萊爾揚眉,「我看到的。」

「就如同你,摩斯坦先生。」

他不理會壓根沒做介紹的對方的一臉錯愕,自顧自說下去。

「畢業於倫敦大學,不久前才以軍醫的身份從中東戰場退役,目前正靠積蓄度日,幫警方緊急鑒定這具屍體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以及,懷裡那塊懷表提早送去檢修,我猜你不會想惹得妹妹不開心的。」

提防、警惕——在他過往經歷裡,其他人無外乎是這樣的反應,克萊爾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次也不例外。正因如此,當真正迎上對方的眼神,他極其難得地怔了一下。

震驚,佩服……以及不加掩飾的贊賞。

尤萊亞·摩斯坦是個普通人。

但正是這份普通讓兩人間的關係與眾不同。

他們在那之後短暫地交談,隔天在事務所碰了麵。剛退役的軍人先生需要一份工作,而他缺個助手,最初連向來孤僻的偵探本人都沒想到雇傭會保持得如此長久。

縱然對方年長自己五歲,克萊爾依然感受得出尤萊亞對他的敬佩和崇拜。他也漸漸意識到,隻有在那個人的注視下,他才能真正地放鬆下來。

克萊爾,也許你得改改行為處事的方式——搭檔關係走上正軌後,他的助手有時在他出言不遜後嘆著氣這樣說——雖然就這樣下去也不錯。

沒有什麼值得改變的,克萊爾不置可否地想。

轉折是在後來的某天。

窗外大雨瓢潑,他在事務所等他的助手到來,但直到時針走過將近兩格,門口依然不見人影。

克萊爾坐在桌後翻閱今早同樣送晚了的報紙,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樣——本應如此。

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襲擊了他。

這版報紙應該在一如既往坐在沙發上的那人手上的,克萊爾知道對方在看報時會將紙張稍稍傾斜成二十五度,輪到社會新聞版會多花一分鍾半左右的時間,具體長短視當天的事件而定,以及在翻動的間隙會望過來一眼確認他是不是有什麼需求——

那裡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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