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與君歌(一)(2 / 2)
微卷的長發飄揚,較之常人更深邃的眉眼暗含笑意又不失挑釁。
葉盡忘了計較麵紗下究竟何許人也,單瞧那雙眼眸也覺好看,就這倉促的對視,竟是滿滿的……
意氣風發。
刺客輕功了得,還在他怔愣間已扔了軟劍,飛身騎上拴在樹下的駱駝,奪了韁繩奪路而逃。
葉盡回神,緊隨其後地孤身追了過去。身後眾人亂作一團,連質子都不知何時沒了蹤影——但他現在顧得上的也隻有盡早把人抓回去交差。
他趕得及時,就不近不遠地綴在前一匹駱駝之後。
……然後發現他自己當真是瞎了眼。
喬裝改扮的刺客壓根就是個身量比他還高的男人,言語裡還反過來挑撥他說反正回去橫豎免不了罰又不可能捉住自己,不如就此逃跑隱姓埋名。葉盡怒極反笑,心道他今天還偏要勉強不可。
許是氣運當頭,連老天都在幫他,追逐間前頭竄出的數條毒蛇驚了駱駝,刺客及時翻身躲開又一刀斬下蛇頭,卻仍不慎被咬了一口。
他主動替對方療過蛇毒,然後趁那人不備時將扇沿抵住了頸上要害,要挾著一起回長安城認罪伏法去。
哪想這刺客沒皮沒臉不說還不是個吃素的,手都被縛了還又揭他易容的麵皮又向他臉上撒上一把沙子。葉盡想起來隻慶幸自己躲得及時,但還是被尋到機會就往旁路上跑了過去。
葉盡也不急,就駕著駱駝跟在後頭,等到此人終於認命放棄才伸手拉他上來——雖然他也不清楚輸的到底是對方還是真被那故意矯揉做作的舉止膈應到的他自己。
一過就是大半宿,人生頭回出遠門的葉家小少爺撐著不知身在何處的尷尬,終於找到了片像樣的綠洲。
落網的刺客自稱叫陳星,卻原來他真正的目標不是陸嘉的人頭,而是失傳已久的樓蘭珍寶——霽月珠。
相傳這珠子在夜裡流光溢彩,還能映出鮫人拜月的模樣,放進水裡,連雨露都可以成為千金佳釀。
葉盡不動聲色地連同懷裡的銀魚袋一起揣得更裡了些。
……好巧不巧。
這東西就藏在他身上。
當初皇上賞賜時他還不甚明了此物異樣,隻是不敢離身地帶著。好在陳星並未發覺,兀自哭訴自己此番來刺殺陸嘉全是因為第一樓綁走了八十歲的老父親,情真意切到葉盡連升起疑慮都覺得是種罪過,答應下來以後尋機幫忙解決這事。
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命,生火做飯的事就落在了前刺客身上。
飽餐過一頓烤製的醃肉,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蹭到在周圍撒過驅趕蛇蟲的藥粉的陳星旁邊睡下,再一醒來終於是天光大亮。
葉盡瞞下霽月珠的事,他們下一步的目的地成了樓蘭古城,孰料中途就遇上了黑沙暴。
席卷起的風沙刮得人臉生疼,喘氣都成了件難事。那人護著他,沿黑岩礁往下挖,借著暗河躲過一時,終是於黑沉沉的天色裡望見一支商隊,在他們的協助下來到一座廢棄已久的神廟中避難。
商隊裡還混進個個頭矮小的身影,葉盡一眼認出那就是質子亞茲丹,後者拿來苦烏枝幫不小心跌了個跟頭的陳星療傷,說自己逃跑是因為在去大食前必須來樓蘭取一樣東西——而古城的遺跡,就在此處。
廟中神像破敗,邊邊角角掛滿蛛網,他們瞧不出多大名堂,在亞茲丹眼中卻不盡如此。他拜托陳星將自己取下來的寶石額飾嵌入神像肩膀上的台麵,後者避過四周剎那間射出的火光,然後——
神像身前的地麵驟然裂開,一行人盡數跌入了暗室之中。
暗室的盡頭是巨大的石門,他和陳星一左一右地將陰陽內力注入門上的太極銅魚。在巨大的機杼運作聲中,數百年前的古國掀開了它麵紗的一角。
披著層商隊表皮的馬匪們歡呼著沖進珠寶的海洋,盆滿缽滿後卻仍不滿足,迷了神智般的將寶石塞進耳中、眼中。
這一片可怖的景象裡,亞茲丹步履輕快地走上最前方的王座,笑吟吟地俯瞰著眾生。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黏膩的粉色煙霧,在來得及追趕他之前,頭頂已落下了巨大的鐵籠,鳥籠似的將兩人關在其中。
幻象褪去,偌大的古城中隻餘下三人。
世人隻道樓蘭王,卻不知他曾是光明教的教主。
她並非「亞茲丹」,是大光明教的聖女,這次冒得他國王子的身份取回聖火令光復教派,而對助自己達成目的的兩人——
聖女悠哉地捧起了一支盛開的曼達花。
黑山峽穀的曼陀羅母、孔雀海的苦烏枝、地下城的曼達花,加上一味迷迭粉霧作引,就成了當世最毒辣、最烈性的春|藥。
此人分明是成心折辱,丟了解藥在王座上就閃身沒了蹤影。而沒有真的被她下滿那三味藥的葉盡,望向籠中的另一人,生平第一次慌了陣腳。
……他自知以雙方的差距,那人就是用強也毫無還手之力。可葉盡最恨的還是那支被故意餵進他嘴裡的苦烏枝,逼得他不得不主動求歡。
壓在身上的那份重量,落在耳旁的灼熱吐息,他渾渾噩噩的記不清中途的事,但疼痛過了,到後來應是快樂的。
他們狼狽地解了春毒,沿著王座下的地道走了不知多久,終於見到了遠處傳來的光亮。
風沙雪已停,寺廟前還拴著幾頭駱駝——亞茲丹似乎篤定他們不會再出得來。
無人知曉,惡名不淺的葉家四少爺……在今日之前都還是個雛。
待得脫離險境,葉盡咬牙,望著天邊重新亮起的白色深吸了一口氣。
「你走吧。」他說。
這隻引來對方的詫異,「你要放過我?」
葉盡:「嗯,不過在這之前……」
他抬手就照著自稱名叫「陳星」的劍客左臉上重重揍了一拳,未曾收斂半分力道,而對方大約是心裡有愧,不閃不避地挨了下來。
「好痛啊。」劍客立刻捂住了臉,「明明剛做過那種事,你就翻臉不認人了。」
「你以為我剛才不疼?」
他不提還罷,葉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做過那種事?所以?」
理所當然地,就成了心虛的沉默。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問:「你真的要放我走呀?」
葉盡不看他,「你再問一遍我就反悔了。」
原本心心念念要逃走的刺客卻道:「你到時候要怎麼跟聖人交差?」
「大使被刺,質子失蹤,」葉盡冷聲說,「大不了罰俸貶官。」
劍客:「……」
他扌莫扌莫鼻子,「取陸嘉項上人頭的確是第一樓發布的密函。」
葉盡:「我會這麼說的,太傅饒不饒得過我就不知道了。」
劍客:「……你這樣說得我好有負罪感啊!」
葉盡還在氣頭上,反唇相譏道:「你居然還會有那種東西?」
劍客:「難道沒有嗎?」
「用不著多擔心我,」他撇過頭,說不清是不是強作平靜,「我的家世和能力,聖人不會如何的。江湖這麼大,慢走不送。」
那人瞧著他神色,「……你知道要怎麼回去嗎?」
葉盡:「……」
劍客:「我認得路喔。」
「看準了往一個方向走肯定能走回去的,最好別讓我再看到你。」
「放心好了,」劍客說,「你在朝廷,我在江湖,大唐這麼大塊地,能撞見一次就算是幸運的了。」
「走啦走啦。」
他來拉胳膊,「我送你到附近的城鎮上。」
確如他所說。
經此一別便可能是永年。
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廟堂與江湖的參差間還摻雜了刺殺使臣的罪名,不願回想的恥辱更是斬斷個痛快才好,從此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可要真是如此,心頭也不應該湧上這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葉盡:「……那樣最好。」
如若那人相邀——
但他後來總是想。
他是願意同他一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