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永昌(十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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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齊淩第一次認真審視未央宮。雖然他生於此,長於此,已二十多載。

但他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座宮殿的一梁一椽、一磚一瓦。

從未見過它凋零成一堆黢黑廢墟的門楣,與錯落其上的成百工匠、釘頭磷磷。

就算此刻,再一次站在朱雀門下,他也記不清這座門曾經的恢弘壯麗,亦不記得它有這般高大。

他從來都是踐足踏門上居高臨下之人,這是第一遭仰望它。

有些事物,越居高臨下越不容易看分明。

從底下仰望,方能見它本來模樣。

這般看,連一向被他當成家室的未央宮也陌生至極,遠處隱隱顯露的宮牆樓闕,繁疊層繞,翳然雲間,不知所藏,不知所向。

他環顧一遭,被朱雀門龐然陰影投入幽水似明澈深黑的眼眸裡,似有所感觸、有些動情,喉嚨也微微滾動。

數過三息,視線再落下來時,看到衛尉手握著月要邊刀,站了起來。

齊淩望著他,神情有些失望。

被這樣的神情注視下,衛尉感覺難以呼吸,壓抑幾次喉間抖顫,方緩緩吐字。

「……奉皇後殿下諭,桂宮亂黨尋得與先帝體貌相似之人,欲挾之控天下。」

齊淩怔了怔,忍不住笑問:「卿不認得朕了?先帝擢你為衛尉時,還讓你執禮於朕,你都忘了?」

衛尉渾身劇震。

他已在任十載,在先帝永安十年,張氏之亂後,接替端懿皇太後母族的張騰接替此職。

永安十二年,先帝歿,衛尉內持宮禁,保證皇太子順利繼承大統,因先帝早就密令,讓他臣事東宮。

但這件事隻有他、先帝孝簡皇帝、當時的太子齊淩知道,再無第四人。

此刻齊淩明晃晃昭之於口,宣告他的托詞就是一句謊言。

衛尉自然第一眼便認得出齊淩,但他還是撒謊了。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齊元襄掌禁軍權,自己手中沒有多少兵馬,不得不顧盼家裡妻兒老小。

他亦深知兵,知道皇帝此行凶險,雖認出他,也不敢貿然說出口。

齊淩自然知道他在猶豫什麼,斷喝一聲,叫他大名:「你看清楚,我身在此,若非此行必克,勝局在握,豈會親犯?」

此語有振聾發聵之效,衛尉果然立時變臉。

是了,君子不立於圍牆之下,天子親至,定是勝券在握。

這些日子皇後從不管事,齊元襄總攝百揆,恣權擅專,任情進黜,專納心腹,黨朋橫行,未央宮多有怨言,常懷念「先帝」在時賞罰分明。

倘若「先帝」就在眼前,宮裡是否也有反叛內應者?

他一隻眼睛半盲,在猶豫時習慣性扯著眼角,麵頰肌肉也抖動著,一滴冷汗滾落。

雙唇緊抿著,薄薄唇舌之間懸生死,難啟一言。

眼看他還是存在觀望之心,齊淩身後的趙睿小聲在他耳後提醒:「陛下,時間不多。」

軍機約莫隻有一刻鍾——從敵軍探到他們意圖攻入朱雀門,到組織兵力形成規模反抗最快的時間,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在這一刻鍾內,起碼要拿下宣明殿,解除齊元襄統領禁軍的權力。

因為羽林軍不到三千人,北軍孤懸城外,城內宣明軍還有至少四萬人,敵眾我寡。

羽林軍雖然強悍,致命的弱點是人少,且沒有攻城重械。

朱雀門固然整體損毀,但向裡還有三重門,修築之初為了宮城的安全,門與門之間設大量間隙可以設伏屯兵,要硬攻難如登天——故此,朱雀門才會成為皇令出入、代表皇權威儀的大門。

歸根結底,就算此時朱雀門正在修繕有機可乘,放出煙霧彈讓宣明軍奔忙於諸門之間也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但率三千人快速攻入未央宮也難於登天。

並且,此戰必須讓齊淩親冒矢石,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隻需中一流矢,則滿盤皆輸。

入宮之凶險,遠超過出城。

無論禦前謀士如何推演此戰,都是十算九失。

然而多人苦苦勸諫,都不能阻擋齊淩的決心。

拍板定策那日,他成竹在月匈,雙目映照燈盞,火焰灼灼:「我在未央宮內,還有一支伏兵。」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工匠們都已經藏進了門樓的罅隙裡,衛士偷偷將眼覷著外。

衛尉已經開始慌亂,扶在月要間刀柄的手不住顫抖。

他身側副將和一個司馬,手也握在了佩刀上。

羽林軍甲士放下沉重的盾,塵沙四起。

任何一點響動都會像火星投入乾柴,演變成戰火燒起。

劍拔弩張之際,齊淩麵色不耐煩,夾了一下身下的馬,那匹烈鬃昂首的玄馬抬起一隻足猛地挫地,鐵蹄一聲敲磚石便敲在所有人心間,馬噴鼻息,徑自向前,閒步如臨家門。

趙睿被他隨心所欲的行動嚇得肝膽皆顫渾身緊繃,抓緊手中的弓張滿,一弓架三箭,細細一絲緊得要崩斷,瞄向門下,以為威懾。

衛尉也不料有此變,反應慢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來不及做出任何部署,已被陡然頗至眼前的黑影罩身,而後衣領被狠狠扯住,被一股大力拽拎起來。

齊淩手抓緊他衣,力道幾乎要將他這個八尺大漢直摜起,眼眸一錯不錯,死死盯著他。

「適才隔得太遠,卿眼拙也可恕,這下,看清楚了?」

這隻手清瘦但有力,攥著他的衣,像攥著他的命。

這張臉,禦宇多年,積威深重。

衛尉心如擂鼓,汗流周身,幾乎無反擊之力,手也放開了月要側的刀:「看……看清楚了。」

齊淩再問:「我是誰?」

衛尉闔了闔眼:「陛下。」

他這一聲不高不低,恰能讓周遭的兵將都聽到,話音落地,紛紛釋刀放弓,嘩啦啦一片解兵的聲音,弓弦鬆弛,刀戟伏倒,鐵甲頓地,門上門下將士都傾身跪倒。

齊淩方才鬆手將他放開。

「帶路。」

「……諾!」

既已下了決定,衛尉猛一咬牙,麵上一掃疑色,猛地翻身上馬,持戟在前,命衛士移開門前攔馬的搊蹄。

朱雀門還未修繕好,搊蹄木架之後便可行馬,排闥直入,向內復見未央重門飛簷,軍隊自下掠過漆黑燒焦的骨架,殘敗門扉巍峨巨影與玄甲黑旗相錯相融,像湧入黝黑的湧潮,地麵微微震顫。

此時的宣明殿內,百官似有所感,大都覺察今日大典非同尋常,等候良久,眼看吉時將過,皇後卻還未攜太子出現,掌管禁軍的齊元襄也消失無蹤,隻有臨淄國丞相孟嘉言等還在。

須臾,竟有幾個守衛過來將殿門從外關上了,眾人再也難持靜穆莊重,拍門不應,向殿內內監宮娥詢問,也個個似木胎泥偶似的,一問搖頭三不知,殿內公卿登時沸湯似嘩然議作一片。

皇帝帶著羽林軍闖入朱雀門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大將軍齊元襄和衛將軍李弈處。

兩人聽聞的第一反應都是驚詫。

李弈的第一判斷是「不可能」,恐怕是敵軍故布疑雲,下令再探。

探得屬實之後,他眉心深深皺起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堂堂一朝天子,為何放著生路不走,偏要劍走偏鋒走死路。

以他對齊淩用兵的了解,此人雖然看似年輕氣盛,但行事往往能克抑本性,浮躁表象都隱藏著老辣謀算,他其實向來以穩妥為先——剿滅燕王能拖半年,硬生生耗死燕國才揮兵直上;麵向匈奴的作戰也是盤桓多年,備戰數載有了八成把握才真正發起反擊。

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在社稷傾危攸關生死最緊要的關頭,將自己放到九死一生的境地裡?

這樣置之死地求生的行事風格,乖張詭異、豁出命不要、孤注一擲……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李弈下意識不快,目裡陰雲繚繞,壓下心中起伏波瀾,將手負到後,五指收覆握緊沉甸甸的竹片密報。

下了兩道軍令。

「嚴守北辰、天狩門,謹防北軍裡應外合趁機攻城。」

「派弓|弩手,馳援朱雀門。」

……

「他瘋了不成?他當初墜馬時,是摔著腦子吧?」

另一處,齊元襄愕然過後,笑意在喉嚨裡翻滾,滾溢出聲,眉飛色舞,難掩激動神色,連聲叫好:「好,好,好,這日太子殿下登基,真是天送大禮。給他的棺槨也備在未央宮裡了,剛好送進去。傳令,準備的五千弩手,盡數屯向朱雀門!得賊首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安排過軍情,他才意識到皇後和太子還沒有從椒房殿裡出來,一會兒侍女出來說殿下憔悴、脂粉不能著、妝還需片刻,一會兒又是太子殿下哭鬧不肯穿衣,前前後後,竟已讓他在外空候了將近一個時辰,磨得良辰將過,齊元襄耐心也幾乎耗盡,怒火逐漸燒上來。

他眼中戾色一掠,攬袍登階,疾步走到緊閉的殿門口。

門前太監色倉惶,顫巍巍的提醒:「將軍留步,殿下在更衣……」

齊元襄深吸一口氣,駐足門前,沉沉向裡喚:「催促殿下快一些,算好的吉時,莫讓公卿百官空等。」

本以為還有一番拖延,不了門裡立刻就有了動靜。

一影靠近,門吱呀一聲向裡打開了。

殿裡暗沉沉,焚過香,殘留脂粉和瑞腦的味道,甜膩消沉,浮著巫山的雲、漾著雲澤的霧,空濛黯淡。

門口站著朱晏亭,她濃妝華服,玉體間彩錦斑斕,綠雲上金冷珠翠,那華服在鼎上熏過,衣遊芳澤,遍體生香……饒是這些時日已多見過,齊元襄仍舊懾於她的今日的華艷嫵媚,一眼便望得心中一窒,不知置身何處。

若不是她麵色蒼白,神情驚惶。

若不是她依依無所靠,像風中細柳,目裡帶淚。

若不是那雙噙芳擷華、可惑亂眾生的朱唇被淒涼的淚水浸過,愴然開啟,說出了一句聞之腦中轟然,心驚膽顫的話。

「我兒不見了。」

……

朝陽已攀升到宮牆的上方,斜斜懸掛,約莫是隅中時。

朱雀門內有還有三重門,分別為:昭陽、暉章、升光,三門之間牆高地曠,可設下大量伏兵。

昭陽門由衛尉接管,但暉章、升光兩門司馬都是齊元襄帶來的臨淄國嫡係將領。衛尉雖名義上掌管宮禁,卻因有齊元襄這個「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在,諸區廬調兵權都被收走,實際控製的兵力極有限,也被排除在未央宮的核心守衛圈之外。

朱雀門下究竟是何情況,暉章、升光兩門司馬尚未知。暉章門司馬聽見前方喧嚷鼓鳴,叮叮有交兵之聲,而後便見衛尉攜輕騎幾騎,迅速朝門裡奔來,大叫敵軍攻入,昭陽門失守,讓他速速開門,有緊要軍情要報大將軍。

暉章門司馬不疑有他,當即開門放他入內,正待細詢,卻不料衛尉方與他打了照麵,驀地擎出月要裡佩刀,冷光一閃而過,響起甲裂之聲,濃稠滾密的一注熱血噴濺而出,已將司馬斬殺當場。

主將一失,門內即刻亂做一團。門下,羽林軍已至。

衛尉拎著那司馬的首級,如鵠一躍,跳上傳令台上,敲起鳴金之聲。

大喝道:「天子尚在,齊元襄委任奸佞,圍守宮闕,外托宿衛,矯皇後之詔,挾太子自立,行篡逆之實。我等欲開門迎聖駕回宮,此時擱兵,出身無問,既往不咎,再持刀頑抗者,視與叛賊同罪,當夷三族!」

主將身亡,衛尉以九卿之威重,打出除奸佞迎聖駕的旗號,守軍軍心頓失,麵麵相覷,爭先釋兵。

利用了衛尉陣前反叛和門內門外消息不對等,暉章門幾乎沒用多久便兵不血刃、不戰而得,羽林軍與衛尉手底下的兩三百人過二門稍集,並為一軍,約莫就在消息剛剛傳到齊元襄和李弈處時,兵馬已攻至最後一重門——升光門處。

暉章門剛拿下,趙睿帶兵進門占據關要、收繳兵刃、納獲降俘時,忽看見有人在向裡奔逃,弓動羽馳,幾人應聲而倒,但箭羽逐不盡,還是讓三兩黑影竄進了升光門。

立刻回稟齊淩:「陛下,第二道門鬧出這麼大動靜,不是這幾人竄逃也瞞不了,看來隻得強取了。」

齊淩抬眼,看向緊閉的升光門,沒有贅言,隻下一令。

「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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