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雙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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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渙很早就知道了綺素的存在。

在他回到西京之前的兩三年時間裡,他便在一直密切留意著京都的動向,即便是皇後私底下收了一個養女這樣的小事,也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隻是那時他正計劃著謀奪太子之位,而皇後作為太子的母親,永無成為他盟友的可能。因此李承渙對她那毫無背景的養女並沒有過多關注,更沒期望這個人會與自己有任何交集。

顯德十三年的秋天,因鄭國公丘立行的進言,李承渙得以離開北府,回到了闊別五年的西京。

皇後身為嫡母,回京後他免不了要去拜見。可入宮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前往皇後殿中,而是向導引的內官道,他想先去承香殿待一會兒。

承香殿為他生母淑妃的舊居。內官知道淑妃早逝,又想到人倫天性不宜阻撓,便答應了。在他們到達承香殿後,內官便領著宮人們去了別處等待,好讓他在緬懷生母時不受打擾。

然而內官不知道的是,他去承香殿並不是為了悼亡,而是為了見一個人——昭媛王氏。

李承渙很清楚,作為庶子,想染指天下並非易事,宮中必須得有自己的內應。王昭媛心思玲瓏,頗得帝寵,伴駕多年卻並未生下一男半女,亟須為自己尋一條後路作為將來的依靠,這使得她成了自己最好的人選。李承渙通過王昭媛的母家與她搭上了線,這次回京正是雙方見麵詳談的良機。

偏殿的兩扇門虛掩著,似乎曾有人出入。李承渙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他上前輕輕推門,老舊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內紗簾低垂,簾後兩名宮女各自侍立一側,中間端坐著一人,正是王昭媛。

「晉王?」見他入內,簾內女聲輕傳,確認著他的身份。

「正是!」李承渙上前施禮,「承渙見過昭媛。」

見過禮後,兩人便隔簾相談。因這本是一拍即合的事,因而這次對談並未持續太久。王昭媛起身欲歸,離開前,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對李承渙道:「妾記得此處乃是淑妃舊居?」

李承渙不意她有此一問,愣了片刻才點頭稱是。

王昭媛環視四周,似有所感,輕嘆一聲:「淑妃故去後,竟荒廢至斯,實在可嘆。」

淑妃有子尚且如此,她膝下孤寂,若不早早謀劃,真不知將來會何等淒涼。她本有自傷之意,聽在李承渙耳裡卻是另一層意思。生母故去時他年紀尚小,又長年居於藩地,自是無力維護母親舊居,王昭媛此語令他頗有愧疚之感。

因此王昭媛走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緩步走過各處殿閣。他三歲隨母親遷入此處,到八歲母親亡故前一直居於此。曾經熟悉的家,卻再沒有了記憶中的溫暖,隻餘一片蕭索。這是他在北府能夠猜到卻一直不願正視的事:他的母親本就不得父親喜愛,逝世後更被人遺忘得乾乾淨淨。母親雖然因他的緣故而進位淑妃,但她在父親心裡的地位,也許還比不上僅位列九嬪的王昭媛高。

他輕撫過殿中的物件:熏籠、織機、繡架……每一件東西都曾那麼熟悉,仿佛昨天母親還在使用,如今卻都已蒙塵。除了自己,大概沒人會記得有個女子曾在這裡,寂寞地看過庭中的花開花落。

然他的緬懷也隻能是片刻的時間,他還有皇後要去拜見,不宜在此久留。很快李承渙便收起不合時宜的傷感,走出承香殿去尋找導引的內官。

從承香殿到內官與他約定的地點必須要經過太液池。他正沿湖岸而行,忽見前方的岔路走出一名少女。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會和他的人生有什麼樣的牽扯,隻是因見那少女並不是普通宮人的打扮而遲疑了腳步。

他正想避開,卻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膽,竟在宮中布設下機關。那少女一時大意,觸動了樹上的絲線,從而引動了樹上倒掛的金鈎,眼見著金鈎就往那少女白淨的臉上飛去。

他未及多想,就沖上前拉開了她。無須多說,這定又是那位頑劣太子的傑作。除了他,還有誰會做如此低劣的惡作劇?他大概從未想過這樣危險的圈套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那少女顯然受了極大的驚嚇,一張臉上全無血色。雖然如此,她卻還急切地為太子分辯:「殿下孩子氣重,有時會作弄一下宮內人,其實沒有惡意。」

李承渙失笑,對她細細打量。這少女的容貌算得上秀麗,隻是宮中佳麗如雲,她這般的樣貌並不出眾。不過李承渙卻注意到,她的眼睛清亮而柔和。在那清澈的眼波下,原本平平的麵容也多了幾分生動。

總算她沒忘記李承渙的救助,盈盈地向他施禮道:「無論如何,多謝郎君相救。」

顯然她並不確定李承渙的身份,才用了這樣的稱呼。

李承渙低頭,剛才為了拉開她,自己反被金鈎帶到,衣袍的袖子上拉出了寸長的口子。這多少讓他有些懊惱:衣服劃破,還怎麼去見皇後?於中宮麵前失儀,必然會影響到他之後的計劃。

那少女顯然也發現了他袍衫上的劃痕。她猶豫地絞了一陣袖子,才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奴的居所離此不遠。郎君若不介意,請隨奴前往,也許可以想法補救。」

李承渙本能地覺得不妥,倉促間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暗暗權衡了一陣,最後嘆了口氣:「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他跟隨這少女去了她的居室。她居住在皇後的殿中,且從房舍之內不多卻精致的陳設上來看,她的身份並不普通。她的打扮既非宮人,亦非嬪妃,李承渙略一思索,便猜到她定就是那所謂的皇後養女。

他脫下身上的衫袍交給她縫補,她熟練地飛針引線,他無所事事地在旁等待。他極少與女子獨處一室,時間一長終究有些尷尬,不自覺地避免與她對視。垂目之間,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散落於書案的紙張上。幾頁紙上都寫滿了字,想來是她的習作。他素來喜好書道,不免凝神細看。

一看之下,他不由得訝異。她習的竟是盛行過一時的韓體。這韓體是由曾經的中書侍郎韓朗所創,昔日在西京極受追捧。隻是世情冷暖,韓朗被貶後,曾名動天下的韓體也隨之銷聲匿跡了。倒不想這少女年紀輕輕,卻在學習他的字體,且已頗具神韻。

他舉目再度打量她。她微微低頭,素手無聲地牽引著針線穿行於衫袍之間。她的唇邊微帶笑容,神情安詳。她的年紀雖然不大,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在世時,也是這樣為他裁製衣物的。他月匈中泛起一陣異樣,仿佛有什麼東西如漣漪一般散開了。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自那以後,他開始有意識地留心她的消息。幾乎不必費什麼力,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世——原來她是韓朗的女兒。

他在宮中布有眼線,要與她再次相遇並非難事。他收藏過韓朗的手跡,便從舊藏中選出了兩份韓朗親筆書寫的詩文,作為補衣的答禮送給她。她眼中的驚喜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為自己的善察暗暗得意,討她的歡心竟是如此容易。可片刻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料錯了。

他們在假山後遇上了太子李承沛,他正在和一個宮女親熱。那宮女的相貌頗為出眾,綺素隻看了她一眼便雙眸黯淡。在容貌上,她顯然不是那宮女的對手。她那細微的表情變化清楚明白地泄露了她的心事。除了李承渙,其他人卻都不曾在意她的情緒。

李承沛正忙著纏著她做花鈿。綺素的目光在那宮女的額上稍作停留,便垂目不語。李承渙順著她的眼光瞧了一眼,看清了那宮女額上正貼著一枚精巧的金鈿。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心中浮起了一陣淡淡的失落。他一向認為李承沛的太子做得一無是處,她如此關心,大概也隻是戀慕太子的權勢,原來她也不過是個虛榮的女子。

故而李承沛離開後,他半是嘆息半是揶揄道:「他是太子。未來的天子不會隻有一個女人。」

她卻漲紅了臉:「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他沒有揭穿她,卻也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致。兩人就這樣匆匆分別。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沒再去關注她。畢竟要做一個人人稱道的賢王並不是一件易事,何況他也漸漸到了可以納妃的年紀,婚事也要開始籌備了。皇帝召見時也曾與他談及,問他可有中意之人。他並沒有馬上回答父親的問題,但他心裡很清楚,他的婚姻也將是他未來的籌碼。

最終宋遙為他相中的是門下侍中崔明禮之女。

中書令冉訓素與太子親厚,他們有必要拉攏重臣,好與冉訓相抗。何況崔家本為高門,娶崔氏女為婦原就是極為體麵的一件事。李承渙稍作考慮後便應允了,之後以宋遙為首的僚屬就開始為此事而頻頻奔走。綺素的影子在忙碌中逐漸淡去,直到他們於上元節重逢。

京兆尹蘇牧的二子陪同家中的女眷出遊,與他相遇於街市。他與這兄弟倆有過數麵之緣,對他們頗為欣賞,因此便邀他們往自己的宅中長談。犢車駛進宅邸,蘇家的女眷紛紛下車,他這才發現她也在其中。

他有片刻的驚詫,隨即想起韓朗娶妻蘇氏,她與這兄弟倆有親,一起出現並不奇怪。

他釋然,笑著上前招呼:「是你。」

她向他施禮。

他說:「這是我私邸而非宮中,不必拘禮。」

她卻堅持行了禮。在禮數上,她是從不會出錯的。

他一笑,與她寒暄。她言辭之間對他有些防備,不知是因為上次他說的話,還是因為太子——他在京中稱賢之事,想來她也聽說了。

他雖有心與她再聊上幾句,卻因蘇家兄弟在場,不便逾禮;而她寒暄兩句後就退至一旁與同來的表姊妹為伴,顯然也無意再和他交談。他隻好陪著蘇仁、蘇儀說話。蘇氏二子與他頗為投契,沒多久他們便說起了北疆仍在進行的戰事。

蘇家的女眷對他們所談的政事不感興趣,因此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小聲交談著。不過李承渙卻注意到,綺素雖在與蘇家女兒們說話,卻時不時地看向他們,似在留意他們說話的內容。

李承渙既詫異又好笑,她一個年輕女子,難道還能聽得懂政事?

也許是出於好奇,他趁眾人傾聽樂人琵琶之際向她靠近,輕聲問道:「小娘子在想什麼?」

她顯然沒料到他會和她說話,吃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我在想今日宮中歡宴,不知是何光景。」

他明白她的掩飾,拖長了語調道:「不過是一幫文人吹捧頌聖,了無新意。」

她詫異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他微含譏諷地一笑:「太子說的。」

一邊說,他一邊觀察著她的反應。她果然臉色微變,顯然,她很清楚李承沛這樣做的後果。

他饒有興味地問道:「小娘子很關心太子?」

「太子待奴如同手足,奴自然關心。」她口是心非地回答。

「那麼請小娘子向太子轉達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後巡幸東都。天子出行,太子理當監國,請太子好自為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說。太子監國不力,對他是極有利的。

不過話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收回。綺素自然會讓太子知道這次監國的重要性,就算太子不放在心上,皇後也一定會為他打算好的。

確如他所說,一開春,皇帝便移駐東都,並命他同往。行旅在外似乎讓皇帝頗為愉悅,不是命他陪同遊獵,就是品題字畫。他在北府數年,騎射頗精,又自幼在書道上用過苦功,故常能與皇帝心意相契,皇帝待他也愈見親厚。

這日他被皇帝召入宮中論道。父子倆越說越相得,末了,皇帝感慨:「若太子能有你三分上進,朕又何至於日日憂心?」

李承渙不敢顯露自己的意圖,低頭答道:「殿下年紀尚幼,日後定然也知上進。」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這樣的反應讓他有些猶疑,不知父親心裡如何作想。他想父親若要再提起太子,他並不方便接話,因此便借口還要拜見皇後,請求先行告退。

皇帝頷首,卻在他將要退出時將他叫住:「正好,我這幾日新寫了幾幅字,你替我送去,交給皇後。」

李承渙知道皇帝每有新作必令皇後品評,便小心地接了字,送往皇後殿中。

因近來皇帝器重李承渙,皇後對他頗有心結,見到他時也淡淡的。李承渙對她的態度並不吃驚,鎮定自若地麵對著她的冷淡。

皇後畢竟是極仁厚的人,李承渙笑臉相對,她也很難一直繃著臉,何況李承渙還呈上了皇帝的書作。她對著皇帝的筆跡端詳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李承渙見皇後緩和了麵色,自然要趁此機會改善與她的關係,便捺著性子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待他從皇後殿中出來時,已是日落時分。

天邊暮色蒼茫,庭中霞光遍染。園內小徑旁的秋千架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在輕輕晃動。

李承渙認出那是綺素,她正坐在秋千上擺弄著什麼東西。李承渙好奇,悄無聲息地上前,在秋千上輕輕一推。秋千上的綺素吃了一驚,猛然跳下了秋千。

待看清是李承渙,她不由得怒目。李承渙故作不知,扶著秋千架微笑道:「小娘子何以一人在此?」

綺素扭過臉去不說話。李承渙看清她把玩的乃是雙陸的棋子,便笑問:「莫非是因為無人同玩雙陸,才會如此落寞?」

綺素似乎覺得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後才以微帶揶揄的語氣反問道:「大王如此問,莫不是有意相陪?」

她知道李承渙從不在玩樂之事上多費時間,料想他不會答應,故才做此問。不想李承渙卻是一笑:「有何不可?」

他如此輕易地答應,倒讓綺素有些詫異。可話已出口,便不好再推托,她默默地取出了全副棋子並棋盤,兩人在不遠處的石案旁坐下,開始博弈。

綺素先擲點,分別是三和六,接著李承渙擲出四和五,二人依點數行棋。

「此棋可是太子所贈?」下了一陣後,李承渙出聲問道。

綺素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大王何出此言?」

「陛下尚儉,宮中除了太子,何人敢用此等奢華之物?」李承渙的話不無諷刺,「鄭公在北府常為糧草發愁,太子卻用如此珍稀的東西製作玩物。」

他一向不喜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卻在她麵前讓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好幾年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想大約是因為她對李承沛的在意吧?那樣的重視讓他很不舒服。

綺素低頭又擲了一次,才想到為太子分辯:「這並非殿下之物,而是他和常山王鬥雞贏回來的。」

「常山王?」李承渙擲點的手一頓,開始在腦中搜索對此人的印象。

「殿下與常山王親厚,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她故作平淡地解釋著,「殿下並不是那麼不懂事的人。」

「你在意他。」李承渙下了斷語。

綺素麵上泛起了紅色:「我,我並沒有……」

李承渙抬頭看向她,麵色漸漸嚴肅:「你對我也算有過恩惠,我不免要提醒你一句:太子的身份不同尋常,非你良配。」

綺素霍地站了起來,帶翻了棋盤。她直視著李承渙,大聲道:「我從沒想過要嫁與太子!奴自知身份,不敢有此奢望!」說完她便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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