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第一百五十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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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縱容地任她表露自己的憤怒, 他半垂下眼,目光清亮地看著她:「有何區別?」

皇後一怔,被問得一片茫然,手不自覺鬆開來。

皇帝的語氣平淡得幾乎聽不出任何喜怒起伏:「事後回想, 似乎是二哥尚未出殯, 滿宮仍掛白的時候, 偶然聽見不知哪個宮的內侍感嘆, 說我和秦王頗有五六分相似, 對先帝也是個慰藉。我心髒突地砰砰直跳, 這句話就此在我心裡埋下了種子, 一日一日生根發芽。再後來,身邊仿佛總有宮人內侍感嘆,說我走路的背影像二哥, 沉思的神情像二哥,字字句句,令我本就發熱的頭腦越發混亂, 稀裡糊塗就誤入了歧途。一路上也總有人相助, 利我錯得更遠。時至今日,我仍不能肯定是否真有人有意為之,這個人又到底是誰。但即便真有此人,那也是我自己先存了居心才使他人有機可乘。再者, 無論是他們中的誰,以當時的情勢發展,隻要再推一把,造出我謀害二哥的證據,我就當真萬劫不復了。這般說來,或許還得感謝那人手下留情。」

果然他心如明鏡, 早將一切看透,甚至已經超脫事外。但皇後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可他們將你的一番孺慕情懷肆意玩弄於股掌,還離間你和先帝的父子之情。」

皇帝突然短短地笑了一下,滿是諷刺的意味。皇後聽出他笑的竟是最後四個字,不由呼吸一窒,沉默了下來。他是個內斂的人,如同博大而平靜的海麵,安靜從容得過分。尖銳偏激的情緒在他身上很罕見,一旦出現,無不意味著驚濤駭浪,狂風暴雨。從前他的種種失態都因她而起,但今晚,困在海心的巨獸終於得以釋放,朝海麵探出黑暗的觸手。

「這場鬧劇終於讓我得以從炙熱回歸冷靜,看清自己在宮中乃至整個大乾的位置。」皇帝話接前言,「雖然醜態畢露,但宮中對我母子一向不甚關注。加之不久便是太子大婚這樁大事,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我的事就如小小一朵浪花,知者不眾,沒有格外掀起什麼波瀾,也算僥幸了。」

「且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還有一樁由此而生的幸事,琴。」

他手指輕輕摩挲琴囊的肩帶,語調逐漸緩慢而追憶,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愉悅:「雖是因別有用心而學的琴,卻有相見恨晚之感。我自幼少友朋,暇時隻有書卷為伴,字裡行間雖有良師益友,卻終究寂寞。那件事之後,日日困於鬥室之中,滿腔羞愧憤懣無人可訴,便隻能寄情於琴,霽月和良臣是我唯一的慰藉。時日漸長,忽有所得,有如又通了一竅,以琴曲與前人與天地萬物相通,或惺惺相惜,或感慨領悟,更似開了一扇窗戶,看到這元極宮外的世界,浩渺煙波中,泛舟天地間。那時方知,生於皇家是命,但此生是在這窄仄宮城裡貪婪廝殺,亦或將目光望向宮城之外的遠方,皆由自己。」

記得文賢太子妃也曾說過類似的話,皇後點頭道:「大嫂與我說起過,你曾經的願望是踏遍萬裡河山。」也說過他琴道領悟之深是她生平僅見。

皇帝眸底的光格外深沉悠遠:「這宮城裡鳳子龍孫拚了命爭山河之主。但其實山河並無常主,多則數百年便又換了別姓。人一生隻有數十載,想登頂創一番偉業便去爭,若無那雄心,又何必隨波逐流卷入其中。所以我做了許多準備,定下數年的計劃,隻待文賢太子登基,朝局穩固後,便背著我的琴,隱姓埋名,以一介布衣身份開始漫漫行程。」

「如此倒也落個清靜自在。」皇後哼了一聲,顯然還在憋氣。

皇帝忽而忍俊不禁,低低地笑起來,神思中縈繞不散的鬱結都仿佛淡了許多:「是不是不論我說什麼你都會想出理由贊成?」這番話裡所表達的向往,與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兩相對照,明顯是事與願違。而其中所透露的淡泊與無爭,更非一個肩負國家的帝王該有的特質。她的性子飛揚灑脫,喜歡銳意進取。避世無為的念頭在她看來該是不思進取的喪氣話才對。

皇後撇嘴:「我贊成不是理所應當嗎?你又不是自暴自棄,而是真心向往之。天下大道浩浩盪盪,隻要是認真思考,努力前行,哪條路不是走。」

皇帝楞了一下,笑意漸漸浮現在眼底。「對。」他說,「你說得對。」

但笑過之後卻是更深的落寞,當初的心向往之走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卻連嘆息都好像不應該。

或許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道:「再後來十六歲封王開府,離開宮禁,束縛少了許多,我便開始四處遊玩,過了兩三年隱士般的閒淡日子。在皇濟寺認得了那位老法師,便常與他一處彈琴論道,無所不談,受益良多。直到那日,宮裡突然傳來消息。太子薨了。」

兩人的心都隨之一沉,這件事幾乎是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從這一天開始,宮內宮外,朝野之間,無數人的命運因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也包括他們。

「那天,長信殿命人送來了一卷上品琴弦,說贈與我配良臣琴。」

前塵皆已明,這個舉動真正的意涵皇後豈會猜不出:「太子亡故,他沒有後人,皇位的繼承人便是你,長信殿想要兄終弟及,你就成了唯一的阻礙,她這是暗示你退步讓賢,俯首做臣子。而你當著來人的麵親自把琴弦換上,即是答允了她。」

可這卷琴弦生生把良臣當初的寓意來源又點透一番,何嘗不是給人難堪。長信殿分明有無數更溫和的方法,卻非要舊事重提,誰又能說這不是羞辱和警告呢。

「我原以為先帝與長信殿已經談妥才有這個結果,自是欣然接受,並無異議。誰知聖旨緊隨而來,命我攜琴入宮。」

皇後心中發緊,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她知道最要命的地方來了。

但即便是她已有準備,現實卻遠比她料想的更殘酷。

「在琴室甫一見麵,先帝便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杯毒酒,或者親手毀了霽月良臣。」

「什麼?!」皇後的聲音帶著顫意,她的心像被突然撕成碎片,痛楚難當,不知是因為那用來威脅的毒酒,還是毀琴的殘酷命令,也許兼而有之。

「他為何要這樣?!」她萬分不解。

皇帝看著她,平靜道:「因為隻有做臣子才需光風霽月,為帝皇便要陰謀陽謀集於一身,睥睨天下,不可有半點臣服之心。先帝對我更換琴弦的行為大為震怒,他說,我是他唯一存活的子嗣,唯有我登基為帝,他的血脈才會在大乾皇位上一代代傳承下去。但若我一味沉迷琴道喜好山水,心中無鬥誌,便絕不可能贏得了這天下。除非我絕了甘為人臣的心,絕了愛琴之心,否則他寧可親手結果了我,免得我日後淒慘敗落,丟他的臉。」

皇後隻覺無比荒謬可笑,更覺得萬般委屈,心髒跳得猛烈,卻因為憋悶而格外沉重,讓人恨不得劃開月匈口讓它跳出來:「當日給你霽月逼你表態做忠良臣子的是他,後來逼你親手毀掉霽月的還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到底把你當什麼了?難道他不知道你喜好琴道,與琴為友,逼你毀琴便是要你親手殺掉自己的摯友嗎?」若是她爹要她親手毀掉自己的弓箭,便如逼她殺掉生死相托的同袍,光想想都痛不欲生。

風吹得他衣衫在空中搖動,清瘦修長的身形卻始終站得筆直。「其實先帝什麼都知道,他知道我明白霽月的含義,知道我斫良臣表明的心意。也知道我喜愛琴道,正因為知道,他才一定要讓我親手毀琴。若是做閒散王公,寄情山水心無大誌自然是最好。一旦要君臨天下,那些從前的優點就都成了罪不可赦的缺點和弱點,必須斬草除根。所以他快刀斬亂麻,讓我親手了斷那些不該有的念想。」

皇帝清醒得近乎麻木,「他沒給我多少時間考慮。其實不必考慮,在性命與琴之間,我自會選擇前者。所以那天,我按照他的吩咐,用竹釘將良臣釘入牆內,再用斧頭將霽月劈成碎片,燒成一堆灰燼。琴室的地上留下了一團焦痕,那就是霽月最後的痕跡。」

先帝的作為讓皇後越聽越怒不可遏,心裡燃起一把烈火,簡直想殺人,卻又有一股說不清的悲涼從頭頂落到背心,冷熱兩重天,簡直難受得反胃,

他抬手指著前方,問道:「要去看看嗎?它是陪伴我最久的一張琴了,聲溫勁雅,音色極好。」

皇後一驚。她一直專注聽他說話,根本心無旁騖,經了提醒,竹林巨大的沙沙聲這才傳入耳中,登時頭皮都有些發麻。她驀然回首,慘白月光下,無數條鳳尾隨風而動,赫然露出深處掩映的一座秀雅竹樓。

原來他們早已到了目的地,一直就在竹樓不遠處說話。但她如今看著這小樓,卻像是一座墳墓。陰森又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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